“这两日没吃好也没睡好,如今心定了,好好吃饭。”
阮茵点了点头,也不与他客气,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她吃得不紧不慢,夹菜的动作毫不扭捏,神态专注,仿佛吃饭这事确实很要紧,让对面杵着下巴看她的人也有了几分食欲,时不时塞两口,不知不觉竟又吃了大半碗饭。
太阳落山了,正是一轮圆月的天下。
周沉璧抬头看了看,忽然说:“差点忘了,明日便是中秋了。”
经他提醒,阮茵也才意识到,今日竟是八月十四。
她放下筷子,道:“我阿娘身体无碍,咱们明日便走吧。”
咱们。
周沉璧偏头笑了笑。
“听你的。确实不好打搅人一家子团圆。”静谧的夜里,有蟋蟀鸣叫,一声接一声,周沉璧问她,“往年中秋,你都怎么过?”
阮茵笑答:“节庆时街上热闹,胭脂铺要开到很晚。待关了铺门,回家陪阿娘吃饭,小桌上摆满了果酒和甜饼——我阿娘做的甜饼很好吃,”她说着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炫耀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们就在院里边吃边赏月,到二更才去睡。”
他听得认真,注意到她并未提阿爹,想了想,也未多问。
月华清幽,周沉璧盯着她出神,忽听她自言自语道:“这个时节,怎会有萤火虫呢?”
回神见她已站起身,追着一只萤火虫,走到凉亭外面去了。
周沉璧笑了笑,起身跟了过去。
到近旁,长臂一展,猛地朝前一抓,虚握着送到她面前,示意她伸手。
阮茵又惊又喜,双手在身前拢出一个小小的窝,周沉璧将手伸到上方,摊开,萤火虫便飞到她掌中去了。
“这附近有水,湿气大,如今天还不大冷,有萤火虫也寻常。”
阮茵点头不语,盯着掌心一闪一闪的小东西,嘴角弯着:“头一次逮着。”
周沉璧背负双手,眼中蕴着笑意,想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喜欢这亮闪闪的小玩意。
少顷,却见她散开手,萤火虫往远处飞去了。
周沉璧诧问:“怎么放了?”
她盯着半空中明黄的一点,笑道:“因为它长着翅膀。”
这话答非所问,又似颇有深意,周沉璧还未及细想,又听她说:“月亮真好看。”
随着她的话音仰头,只见一轮圆月高悬中天,撒下满世界清辉,照得人心里开阔,似乎什么愁烦都不过庸人自扰。
再偏头看她,纤颈微扬,唇边带着恬然的笑。
他的心里也开阔,一时分不清是因这月华清辉,还是因她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
他想,确实是庸人自扰。
她不愿嫁,有她的道理,只要她能一直如此刻一般自在开怀,要他怎样都好。
便帮一帮她,推了这门亲事又何妨。
周沉璧负手站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你日后,会嫁一位如意郎君。”
阮茵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正经神色。
双目熠熠,盯着人看时,含一丝容易令人会错的温柔意,配上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显得坦率又真诚。
几日前,她还在算计他,想污他名声以说服父亲退婚,虽然心里清楚此事不易,却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如今,他却帮她救了阿娘。
不止这一次,还有之前的好几次。
她受他之恩,却恩将仇报。
实在是可鄙。
生平头一次,她不敢直视他,于是垂下了眼。
沉默片刻,忽然提裙,跪在了地上。
周沉璧一惊:“你做什么?!”说着便伸手来拉她。
阮茵却摇了摇头,固执地不肯起身。
“小君侯,你救了我阿娘,于我便是大恩人。我欠了你太多,多到不知如何去还,便以此表达我的感激吧。”她说着,掌心触地,郑重叩了一个头。
周沉璧有些手足无措,想说,谁又没找你催债,你何必给自己这么多压力,难道还怕我以恩情胁迫不成?
还未开口,便见她直起身,泠泠又道:“你先前说,需要我和你成亲,不知如今……是否还需要?”
该怎么形容周沉璧此刻的心境呢?
峰回路转,转得他晕头晕脑。
柳暗花明,明得他晃瞎狗眼。
片刻之前,他还想大度地成全她。
眨眼之间,却换成了她来成全他。
周沉璧懵了一瞬,心中霎时涌入狂喜。
他想大笑,想跑到月光下去舞剑,想……狠狠踹胡定一脚,扬眉吐气道:“爷就是全庞城姑娘最想嫁的人!”
然而他忍住了。
毕竟此时的气氛,不太适合。
他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先起来。”
声音十分冷静。
阮茵站起身,与他相隔一臂之距,微微仰头看着他,莫名有一丝紧张。
他不开口,她便觉得自作多情了。
“你若不需要,就当……”
“那就说定了。”
她的话被打断,一时怔忪,抬眼看他,是要确认的神色。
周沉璧提起唇角,轻快道:“我说,那就说定了。我们……成亲。”
阮茵这才点了头:“好,说定了。”过了一会儿问,“你是几月的生辰?”
“年初,二月。”
“那么只有不到半年时间了。待你生辰过后,我们去找算命先生,若你的劫数过去了,给我一封和离书便可。”
“……”
周沉璧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他就知道!
这小娘子总能搞得他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
还没成亲呢,就想着和离了!
哼!
本想如你所愿,是你自己偏要招惹。
既进了小君侯的手掌心,还想着翻你的筋斗云?
做梦去吧!
周沉璧心里风起云涌,外表却声色不动。
过了一会儿,平静道:“我有个条件。”
“你说。”
“日后不准再叫我小君侯。”
“那要如何称呼?”
“自己想!”周沉璧气呼呼地,“总之我不叫小君侯!”
阮茵想了想,试着叫:“……公子?”
周沉璧仍是不满的神色:“你又不是我丫鬟!”
那还能叫什么?
她蹙眉又想了一会儿,难道他的意思是,可直呼其名?
是不是不太礼貌?
阮茵纠结着,周沉璧却等不及了:“你跟你的君子之交都这么生疏的?!”
他已很是不满了。
虽不知为何,但阮茵忍不住笑了:“周沉璧。”
周沉璧淡定地昂起下巴,背负双手,转身走了。
在无人看见的夜色中,大大地扬起了唇。
“天凉,吃饱了就回去。”
翌日一早,阮茵婉拒了齐夫人一再的挽留,又向齐泰郑重行礼,辞别出来,与阿娘坐进了马车里。
送她们的车夫是齐泰安排的,刘长贵昨日便被押回了庞城。
周沉璧骑在马上,对齐泰拱手:“齐大人昨日之情,我记下了,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齐泰忙道不敢:“抓捕嫌犯,是某分内之事。还请小君侯代为向侯爷问好。”
二人又客套几句,彼此作别。
回程的粮水充足,马车宽敞舒适,一路走得不慌不忙,午时,一行人还在两城之间的村镇吃了顿饭,才不紧不慢地继续上路。
车里,阮茵斟酌了半日,依然没想好说辞,最后泄了气,干脆直言道:“阿娘,侯府的提亲,我不打算拒绝了。”
岳淑媛诧异:“茵茵,虽说阿娘也认为侯府这门亲很好,但你先前分明不喜,如今突然又决定应下,可是因小君侯此次的救命之恩?阿娘不希望你因恩情而糊涂交代自己的终身,以后日子那么长,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阮茵不敢告诉阿娘实情,也不愿骗她,便含糊其辞:“一辈子那么长,眼下无论我做什么决定,日后都可能后悔。既如此,倒不如随心而行。此刻我想嫁,便嫁了,日后后悔了……再说后悔的事。且我观小君侯言行,不是孟浪轻浮之人,阿娘觉得呢?”
岳淑媛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看着马上之人,慈和地笑:“阿娘也觉得,这孩子很踏实,是个可靠之人。”说着神色一黯,“不过阿娘一向识人不准,也做不得数。这过日子,便如过河,非要亲自下去趟一趟,湿了鞋,才知河水深浅。”
阮茵知道她是想起了父亲,才会有感而发,轻轻握住她的手,说:“幸好阿娘下水趟了趟,这才有了我。”
岳淑媛又笑起来:“是。阿娘有你,很知足。”
母女俩正说着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周沉璧在外敲了敲车窗:“坐了大半晌了,下车松快松快吧。”
阮茵闻声道:“阿娘,我扶你下车散散。”
岳淑媛摇了摇头:“阿娘闲坐惯了,不觉得累,想在车里躺躺,你下去转转吧。”
阮茵想了想,点点头:“我说两句话便回来。”
周沉璧等在车外,见只有阮茵下来,也没问什么,只道:“还有二十里便进城了,天色还早,不急着赶路,那边有一片湖,可以去转转。”
他这么一说,阮茵才注意到,马车停在平坦的空地上,北面矗立高高的山岩,将一大片湖水围住了。
难得遇到如此山明水秀的好景致,不观赏观赏确实可惜,于是便随他往湖边走,边走边道:“我与阿娘说了成亲之事,但未告诉她实情,你莫要说漏嘴。”
周沉璧瞪她:“我是大嘴巴的人吗?”
阮茵抿唇:“你不是,我多虑了。”
说话功夫走到了湖边,脚下的鹅卵石平整光滑,眼前湖面开阔,湖水清澈见底,清风徐来,水波荡漾,阮茵忍不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周沉璧眼梢含笑看她。
就是想让她看湖才特意停下,她倒好,闭着眼,好似入了定。
但见她唇角轻弯,便又觉得值了。
一时心中抓挠,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平举手臂,阮茵只听“唰”地一声,惊得登时睁开了眼,只见不远处的湖面上,一条鱼翻着白肚皮,在水中不停地扑腾,身上插着一只短箭。
阮茵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周沉璧已大步趟进了水李,须臾便将鱼捞了起来。
他举起串着鱼的箭,转头朝阮茵笑:“给你打打牙祭。”
“那便多谢小君侯了。”
“啧!”周沉璧立时又皱了眉。
阮茵蓦地反应过来:“周沉璧。”
对面人这才脸色放晴,扬了扬下巴:“去捡些枯枝来。”
阮茵点点头,在湖边空地上捡树枝。
她很快捧了一大把回来,周沉璧已用匕首将鱼鳞刮好,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又掏出一把火折子丢给阮茵:“生火。”
阮茵吹亮火折子,引燃干草,丢在堆叠的枯枝上,很快,火苗哔啵燃烧起来。
周沉璧瞧她动作利索,忍不住打趣:“本事不小,我看将你放到荒山野岭也能活得很好。”
阮茵抿唇:“我活得粗糙,凡生存之技,都要学一点,比不得小君侯,打小仆婢丫鬟一大群伺候着。”
她本是玩笑,周沉璧却听到了心里,一面心疼她活得艰难,一面又恼她误会自己。
默了片刻,故意找茬:“我看你何时才能长记性!”
阮茵怔然,很快反应过来,她又错了称呼,于是讨好地笑笑:“对不住,下次定不会错了。”
她这么听话,他还是别扭,将鱼串在两根树枝上,架到火上烤,盘腿坐在一旁继续找茬:“若再错了如何说?”
“嗯……给你一两银子?”看他面色不悦,又改口,“二两?三两也行……”
她那肉疼的语气将他逗乐了:“爷缺你那三两银子?!”
“那你说怎么办嘛!”她怏怏道。
周沉璧心中一动,抬眼看过去。
她跪坐在火堆前,一手拨弄树枝,一手翻动着鱼,神色专注,并未注意到自己语气与往常有别,似乎拿他当很亲近的人,带点小女儿的嗔怒。就像在绿衣洲别苑迷路那次。
很少见……也很可爱。
周沉璧不敢惊动,就那么愣眼瞧着。
阮茵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抬头,嘴里絮絮说着:“我才刚丢了一头驴子,花了整整十两银子,从一个农家阿伯那里买的,阿伯还不愿卖我呢,谁知才骑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扔了,好可惜……若那驴子认得路,自己回了阿伯家就好了。”
怎会如此可爱。
周沉璧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说:“待回到城里,我赔你一头驴子。”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原也不是你的错,哪有让你赔的道理。”
干干脆脆。
泾渭分明。
又是懂得分寸的小娘子了。
周沉璧心中怅然,一时没说话。
火苗哔啵燃烧,架上的鱼泛出金黄色泽,香气合着烟火气弥漫在空气中。
周沉璧手握一截枯枝,时不时拨弄柴火,视线却凝在她身上,正瞧得出神,冷不防她转过头:“你看看熟了吗……周沉璧?”
她的眼中藏一丝得意之色,似乎在炫耀自己没有叫错,并希望得到人的夸奖。
他的心不由得漏跳一拍,局促地收回视线,看着那鱼:“唔……熟了。”
说着将鱼从架子上取下,吹去浮灰,轻轻一扯,分成两半,全都给她。
“没有佐料,味道应该一般,但胜在鲜香。一半是你的,一半给你阿娘。”
阮茵摇了摇头,还一半给他:“我与阿娘分吃一半便好。”
周沉璧不接:“什么稀罕东西似的,这玩意我想吃随时能烤。”
“你劳碌半晌,怎能全让我享用。”阮茵坚持。
他沉默着,看她一脸认真的神色,仿佛别人给她一分,她就一定要还一分。
枉他先前还觉得,她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人畜无害,是个会算计的小娘子。
此时看来,分明便是看上去那般,不仅人畜无害,甚至有点傻。
周沉璧心里被莫可名状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片刻后接过她递来的鱼,看着她的眼睛说:“别人对你好,你要习惯接受……茵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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