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成亲吧

“是你阿爹生意上的友人,要娶你做……续弦。”话未说完,眼泪已扑簌簌落下。

阮茵懵了片刻,冷静道:“阿娘,我不嫁。”

岳淑媛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凄声道:“阿娘也不想你嫁。阿娘这辈子便是如此了,我的女儿,娇花一般的人儿,便是配王孙公子也当的,却要去给人做续弦……听闻那人今日来府中与你阿爹商议此事,连庚帖都要走了,我才晓得,是阿娘无能……”

阮茵想起方才遇见那人,错身而过时眼睛直直盯着她,令她有一丝不适。

想来便是那位“友人”了。

“我去找阿爹。”

在成婚一事上,她绝不受任何人摆布。

后院正房里灯烛摇曳,阮尚谦与冯侨香坐在榻上,中间小几上的茶壶冒着热气,水雾氤氲里,二人的面容看不大分明。

阮茵站在地心,垂首不语。

少顷,冯夫人和声道:“婚姻之事,有你父亲与我做主,必不会委屈了你,你只管安心待嫁。你看哪家闺阁女子主动询问此事的?不合规矩。”

阮茵抬眼,面色赧然:“我乍闻此事,有些惊诧,并未多想便来了。整日迎来送往做生意,于规矩礼节上确有疏忽,比不得一般的闺阁女子,还望父亲母亲勿怪,听女儿说几句话。”

“不怪你。”冯夫人弯了弯唇,笑意却未达眼底,“你父亲在外奔波半日,有些累了,咱们让他先歇息,你有什么话,明日与母亲说。”

“非女儿任性,只是我要说的话,事关府里生意,还请父亲一起听一听。”

冯夫人微微冷了脸,阮尚谦却面露疑惑:“你说。”

“女儿听说,那李员外生意上遇到了麻烦,如今正四处筹银子转圜呢,父亲想,若女儿嫁给他,阮府与李府便是姻亲关系,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阮尚谦皱眉:“李员外是做玉石生意的,家财何止万贯,今日他还说要去南边进一批石料,怎会四处筹银子?你莫要听人胡言。”

“女儿不是道听途说,是李员外的妾室孔娘子亲口所言,那日她来铺中买胭脂,抱怨说娘家快被掏空了,银子全补了李员外的窟窿……”

“当真?”阮尚谦坐直了身子,“你可知是什么窟窿?”

阮茵走到近前,拎起茶壶给两人添茶,一面说着:“听闻是惹了上边的大官,人家将他那矿都扣了……事情只怕不小。女儿想着,两家结亲,自然是要你好我好一起好,没有道理一家船要沉了,便想拉着另一家一块沉的道理,女儿想的可对?”

阮尚谦点头:“你说的对。此事确要再打听。可……你到了成婚的年纪,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了。”他说着端起茶杯,拿盖子撇着浮沫,一副思量的神色,“李员外这头不一定就如你所言,待我与你母亲再斟酌斟酌。”

阮茵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乖顺道:“听父亲母亲的。只是如今胭脂铺生意兴隆,女儿还想着再开几家分号,尚且无暇顾及婚嫁。再来,女儿与父亲团聚不过十载,私心里很想多留几年,尽一尽孝道。”

“你这孩子,”阮尚谦笑看着她,“为父知道你懂事,却也不能耽误了你,回头再怨怪我。”

阮茵抿唇:“女儿不与阿爹说这些,您累了一日,快歇息吧,母亲,女儿告退。”

冯夫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阮茵走出正房,轻轻吐出一口气。

抬眼见小令等在不远处,便朝她走了过去。

“姑娘,如何了?”小令急问。

阮茵笑了笑:“还需再添一把柴。”说着附手在小令耳边私语几句。

小令目露惊疑:“姑娘,这有用吗?”

“照我说的办吧。”

小令忙不迭点头:“我先去将这消息告诉夫人,她定然急坏了。”

翌日早饭时分,一张“邸报”出现在阮府书房。

在大安,邸报分两种。

一种是朝廷下发的官邸,主要刊载陛下谕旨、臣僚奏议及官员任免调迁等政务新闻,由诸州郡派驻在京的进奏官传发,每月一次;另一种,则是民间发售的“私邸”,所载内容五花八门,譬如官报未批准核发的内部消息、各地奇闻异事、名人大家私隐等,这种私邸因内容有趣、刊发频率高,故而颇受百姓欢迎,谓之“小报”。

小报是明令禁止的东西,却因其有市场而屡禁不止,时间久了,朝廷也疲于处置了,只要不刊登灾异、军情、朝廷机事,上面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在阮尚谦案头的,便是这种私邸小报。

小报热榜头条所刊,是一则官方流传的“内部消息”,说这掌管山海池泽之税的京师少府上月集中查处了一批瞒报收入、漏缴税银的商户……

当阮尚谦盯着“扶苏郡李姓商贾”七个字沉默时,阮茵已出了庞城,往东郊的作坊去了。

七月二十八那日,周沉璧下了值,骑马从胭脂铺门前经过,“不经意”朝里边瞟了一眼,见柜上的人是纪阿月,便很不高兴地走了。

胡定则下马进了铺子,他受命送金疮药,谁承想连着三日没见着正主,别说他那爷了,就是他自己都有些等急了。

胡定一脸愁相地进来,还未开口,阿月便摇了摇头,无奈道:“胡小哥,您找我们掌柜有何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省得日日白跑一趟。”

胡定叹了口气:“也罢,劳烦月姑娘将这药送给阮姑娘。”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袖珍瓷瓶,递给纪阿月,“是化瘀镇痛的,对外伤有奇效。”

“姑娘受伤了?我怎不知?”阿月一惊,继而竖起眉毛,“伤了哪里?谁打的?!”

“我也不知内情,公子让送的。”

“小君侯打的?!”阿月又是一惊,很快摇了摇头,“不对,小君侯那般光风霁月之人,怎会动手打人……”

胡定嘴角一抽。

阿月又问:“既不是小君侯打的,他为何要送药?”未等胡定回答,便又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看上我们姑娘了?”

不得不说,这丫头的脑子实在是灵光,倒是省了他费嘴解释。

纪阿月越想越觉得有谱,眼睛睁得大大的,可笑她前些日子还在说什么黄姑娘宁姑娘,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阮姑娘同小君侯更登对的!

阿月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矜持地说:“胡小哥放心,我会将这药送到姑娘手上。告诉她,是小君侯送的。”

胡定笑着点了点头,又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一路快马,跟上周沉璧时,他已经到了府门前,胡定将胭脂铺里探的消息说了,周沉璧认真听完,沉默片刻,气恼道:“让你打听了吗?她愿意几时回便几时回,和爷什么相干!”

“……是小的自己要去送那没什么相干的金疮药,再晚只怕阮姑娘的伤都好全了。”

周沉璧闻言“啧”了一声,倒也未再发作,勒着马缰原地打转片刻,忽又掉头走了。

胡定正要问他去哪,一旁有人道:“我方才听到你说什么姑娘,什么姑娘?”

一转头,侯夫人尹菱正从府里出来。

胡定行礼道:“回夫人,是阮尚谦阮员外家的姑娘。”

尹菱面露疑惑,突然间眼睛亮起来:“璧儿有中意的姑娘了?可是这阮姑娘?快快,快与我说说!”

胡定挠了挠头,神色为难:“夫人,小的不敢胡言,公子若是知道了,定饶不了小的。且这还没影的事呢……”

尹菱也不为难胡定,只急问:“这姑娘哪月哪日的生辰?”

“这……小的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去问啊!”

尹菱一向待下人温和,此刻难得脸上带了颜色。胡定忙应了声“是”,连行礼也忘了,骑上马掉头便走。

日落时分,周沉璧到了庞城东门外。

沿官道向东,一路信马由缰走出四五里地后,停了下来。

说来也怪,这几日巡检司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要照往常,他早该不耐烦地吼人了,此次却丝毫没有烦躁,忙碌的间隙偶尔脑中闪过一个身影,然后便呆呆地发起愣来。司里的下属深以为奇,打趣他是不是为哪家的小娘子害了相思病。

难不成真对她上心了?

周沉璧皱眉,很快否定了这个问题。

回回与那小娘子见面,都被她气得半死,他怎会有别的心思。

可现下又为何在此呢?

胡定说她那胭脂作坊来回最多两日功夫,这么久不归确实少有,想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说话也就回来了。

他听完什么也没想便出了城,此刻想来却是好笑,看来是被胡定那狗东西搞昏了头,她什么时候回来与他什么相干!

周沉璧自觉没趣,打算掉头回城,正这时,官道前方转弯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远远看去,是个女子。

定睛细辨,嘿!真叫他给守着了。

周沉璧面上松快几分,轻轻吐出一个“驾”,纵马向前驰去。

方才离得远,只觉得她走得不慌不忙,靠近了才发现,哪里不慌不忙,她简直是在一脚一脚往前挪。

不止如此,整个人还显得很狼狈,满脸的倦容,发髻也不如往常服帖规整,裙摆上还有明显的脏污,好似才从哪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一般。

周沉璧眉峰一沉:“被狗撵着了?怎么这副模样?”

直到他下马来到近前,阮茵才看清是谁,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小君侯”,屈膝行礼时,膝盖直发皱,弯下去便直不起来了。

她勉强要起,忽觉双腿一软,登时要往地上摔。

周沉璧忙一把扶住了她。

阮茵借着他的力道站直了,道一声“多谢”,便继续往前挪,随口问:“小君侯怎会在此?”

周沉璧一时尴尬。

总不好说是来接她的。

沉默片刻,转了话题:“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

周沉璧一听她这云淡风轻的语气便上火:“什么叫没什么!不是去作坊了吗?怎么一个人走回来,你们府上没有马车吗?”

阮茵自然听出他语气不善,却不知他发的是哪门子的火,转头看了他一眼,道:“马车坏了,所以我一个人回来了。”

实则是今早走到半路,卢伯驾车与迎面而来的另一辆差点撞上,避让之时,车厢壁擦着一侧山岩,那车辕前的横木与马辔崩开了,阮茵从侧翻的车厢滚落在地,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幸而人摔得不算严重,只是那马车的轮毂和车厢侧壁却坏得厉害。

卢伯面色讪讪地认错,说要就近找户人家去修一修,让她原地稍待片刻。

阮茵想了想,同意了。一等二等不见卢伯回转,眼看太阳都升到头顶了,她意识到卢伯可能不会来了,于是决定步行回去,谁知走了不到两里地,脚踝便钻心地疼,先前那一摔,到底还是伤到了要害。

这般停停走走,不到十里地的路,花了足有两个时辰,此刻她的两条腿自膝盖往下,已经木得没有知觉了,觑一眼身旁的人,倒真实地有了几分愧疚。

为先前害他摔马。

“小君侯……”阮茵张了嘴,却又停下。

周沉璧打量她发白的脸,心不由发紧:“腿疼?上马!”

阮茵摇了摇头:“天快黑了,小君侯先行一步吧。”

“啧!让你上马就上马!”

他走一步,她要挪五步,这般下去要挪到何时!

这别扭性子。

周沉璧看她不为所动,一气之下将她打横抱起,丢到了马背上。

阮茵吓得惊叫出声,猛地抱住了马脖子:“救、救命……停停……停下……”她整个人像虾子一般躬在马背上,面无人色地偏头看周沉璧,结结巴巴说不成话,“我不、不会骑马……下去……我要下去……”

恳求的语气,慌乱的表情。

周沉璧忍不住想笑,他也确实没忍住,眼中一丝玩味地看着她。

瞧瞧,何时见过阮掌柜这般可怜兮兮地求人啊!

简直神清气爽!

“抱紧马脖子啊,摔下来腿要断的。”

他还故意吓唬她。

见她脸色果然又白了几分,额上冒着汗,上身几乎贴在马背上了,一时又心有不忍。

“放松身体,慢慢坐直。”

“不行!会、会掉下去……”

“啧!”周沉璧将她的一只脚伸进马镫里,又转去另一侧,“霹雳要被你勒死了!踩住马镫子,抓着马缰,慢慢直起上身,放心,摔不着你。”

他语气坚定,阮茵心下稍安几分,犹豫片刻,试探着慢慢松手,刚起来一些,又惊叫着抱回去了。

“动、动……它会动,不行我不行……”

“哈哈哈哈哈……”

周沉璧忍不住大笑,连日来生的闷气忽然间一扫而空!

阮茵怒瞪着他,脸颊渐渐涨红了。

好一阵儿,周沉璧笑够了,伸手拍拍马脖子。

马停了下来。

“好了,它不动了,你坐直。”

阮茵也一动不动,勉力稳着声音说:“你让我下来。”

“啧!再不起来我走了,城门快要关了,你就在此待着吧。”周沉璧说着就往前走。

阮茵急得不行:“你你等等!”一时间也顾不上害怕了,边叫他边坐直了身子,慌乱间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瞬间起行,“啊……又走起来了周沉璧……”

负手朝前走的那个人身形蓦地定住,懵懵地转过身来,盯着马背上那手足无措的小娘子,问:“你叫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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