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运气

迟柏意在副驾驶,用后视镜看后排的陈运。

陈运把整个人都缩在车门上,趴在窗口使劲儿吹风。

车里安安静静放着本有声书,迟柏意听了一会儿,觉得内容还挺有趣,想开口跟什么人分享。

一转头,司机苦大仇深目视前方。

再一回头,陈运已经睡着了。

就冲着风,睫毛合下来,眼下一抹很淡的阴影。

睡也睡得并不踏实,不知道是环境,还是觉得冷,时不时抽搐两下。

迟柏意想喊她,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圈,没吐出来。

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吧,又怕窗子一动她会醒。

正为难间,车停下,司机说:

“到了。”

“昌平路13号铁一小区,是这儿吧。”

迟柏意隔着窗户张望,背后的人出声道:

“就这儿。”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

陈运推开车门下车,眼见着她停都不带停地跟着下来,顿时急了:

“你不给人钱啊。”

迟柏意动作僵了一下,把手机亮给她看:

“软件自动付了。”

“哦……”她点头,“真高级。”

声音很真诚,表情也很自然。

反正迟柏意没觉得这是在阴阳怪气。

陈运也不觉得自己在阴阳怪气,她边走着,边挺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什么软件能打车。

青橘柠檬?快走?

这不都是那种借自行车的吗?

毛毛没说这也能打出租车……

走了一段,后面那人才磨磨唧唧跟上来,上来张口就是:

“这么晚,会不会有点打扰了?”

陈运的思绪一下被打断,大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接着一股火腾地就往上冲——

你说“好啊”的时候不打扰,上车坐这么一路不打扰,现在到楼底下了说打扰?

那我现在说打扰了你还上不上来?

虚伪!假惺惺!

她闷着头不说话,步子越走越快。

迟柏意自认为已经得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话,跟着她往楼里走——

越走近就能发现这是很旧的一栋楼。

墙皮都已经剥落,露出来水泥,扶手下的钢筋也是锈迹斑斑。

上了一层楼之后,顶灯大概也都坏了,很黑,几乎没有光。

于是踩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没踩上,所以绊一下。

踩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还有,所以再绊一下。

绊来绊去,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手。

迟柏意犹豫地伸手,被拽住手腕一把拉过去,推到了前头。

“自己照。”

寄人篱下的迟大夫只好自己打开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差点蹦起来:

“蜥蜴!”

“那是壁虎。”陈运嫌弃地瞥她,“你再大声点儿,一会儿这层的人就来铲你。”

为什么要来铲我?

我是块儿泥巴还是颗菜,要来铲我?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被陈运扯着衣领牵着走,深深感到了羞耻:

“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

“你别这么牵着我啊。”跟牵了个那什么一样。

“那你见到耗子别蹿。”陈运觉得她很烦,“走不走?要不你骑我脖子上我驼你吧迟女士。”

迟女士压低了声音憋住笑:

“陈女士你驼得动么?”

陈女士揪着她衣领目光将她一米七五的个头上下一扫,“嘁”地把手一甩,自己往楼上飞快地跑了——

哦呀,还挺有小脾气~

迟柏意很怕她直接把自己关在门外,迅速拔腿去追。

大半夜的乌漆麻黑,上头那个跑着的人跟踩了纵云梯一样不受影响,悄无声息并且速度奇快。

下头跑着的迟柏意跌跌撞撞,举着手机还得小心别让高跟鞋出声,累得简直恨不能四肢着地直接爬——

年轻人就不能刺激,刺激完还是自个儿倒霉。

迟柏意心说让你嘴欠惹人家,看看,怎么办呢,跑吧?

正跑得呼哧呼哧,一抬头,陈运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在楼梯口低头望着她:

“跑得动吗?”

迟柏意矮她一个天灵盖,低头认输:

“跑不动跑不动……”

她手撑在膝盖上喘,“我错了陈女士,陈菩萨,陈少侠……你驼得动,我不乱蹿,你随便牵。”

她声音本来也不高,此刻再这么一压低,带着气声又断断续续喘着,在楼梯间里简直摩擦耳膜。

陈运觉得一股熟悉的麻意顺着尾巴骨直往上爬:

“……用不着,到了。”

打开门,跟迟柏意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个屋子,就这么顺着她摁下灯开关,“啪嗒”一声出现在眼前——

灯是白炽灯,毫无温度。

屋子中也没有惯有的那些东西——

衣柜,工作桌,茶几沙发电视机……都没有。

就一面几乎遮住半边屋子的屏风,靠着墙一张长桌,上头是锅碗盆瓢,屏风边上一张矮的小方桌,一把小椅子,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小推车,没了。

墙面也是很单调的白色,只是那种白看上去也很久了,所以有些微微发黄。

迟柏意站在门口,对着这个真正意义上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陈运也没有进去,就站在她旁边,也一样在看着屋内。

“怎么了?”

陈运扭头盯住她眼睛,回答:

“没事,就看看你在看什么。”

“我看啊……”迟柏意微微笑了,“我看你家真干净。”

是真的干净。

迟柏意对着干干净净照着人影的水泥地面说:

“要不要换个鞋?感觉你这儿掉个东西都能捡起来直接吃了,我那儿还一天拖一遍呢,还是满地头发……”

陈运丢给她了一双小拖鞋——

毛绒绒的,上头两只小白耳朵。

迟柏意把脚伸进去,觉得很美好:

“而且好香,怎么是这样的香味?”

是这种屋子,这种楼都不应该有的香味——淡淡的,像是某种红茶,又像中药柜才有的气味,跟这个环境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像陈运这个人。

简单,干净,直接。

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了,照片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自己住吗?”迟柏意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

因为陈运斜瞥着她一挑眉:那不然呢?

没有室友或者……

陈运走过来,伸手扯了扯她衣领:

“你看呢?”

迟柏意还没答话,她直接往屏风那边走了:

“衣服换下来扔这个盆里,坐椅子,别碰我床。”

然而那把小椅子上的坐垫也是象牙白的,毛很蓬松。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裹着那件半湿不干的风衣站在原地。

陈运把外套脱下来裤子也换了,出来见她还在那儿傻站着:

“你干嘛呢。”

“我……”迟柏意说,“我在找盆。”

“你就站这儿找啊。”

迟柏意望着她一时没吭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她就穿着这件背心了。

但再一次看见,迟柏意还是由衷地觉得……

钱琼那句话没说错。

她的审美的确就是这一挂的——

衣裳有点湿、有点透,贴在身上,朦胧布料后的肌肉曲线看起来流畅而生机勃勃。

那不是能在健身房或者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练出来的生机,纯属就是由阳光和食物堆积出来的……

“你继续站这儿吧。”陈运路过她,说:“盆在屏风那边,你爱换不换。”

迟柏意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往屏风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屏风也不是打眼一瞅的那种木质屏风,就是个钢管框架,糊了些毛边纸,毛边纸上还有字——

龙脑糯米碳相思子罗……牛肉汤……

这是什么?

食谱?药方?

这怎么看起来像是练软笔书法写废了的纸呢。

迟柏意细看——

萝卜吃死个人……萝卜都去死吧……

她再细看——

狗屎萝卜……

陈运在她背后幽幽地问:

“好看吗?”

“好看。”这个没脸没皮看着很有钱结果能没地方去的人,转过身来说:

“临的赵体吧,这字都能上比赛了。”

陈运往前一指,语气相当不好:

“换衣服。”

对方乖乖地去了。

然后又从屏风后伸出脑袋:

“换你床上的这套么?”

陈运心情也开始变得更加不好:

“你到底换不换。”

“换。”

那只脑袋“嗖”地缩回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她端着盆出来,她端着盆一个大转身:

“你书架好大!”

陈运“啪”地一声把手里杯子放在了背后的桌子上:

“谢谢!”

“谢”得火药味儿十足,像在骂人。

迟柏意被她这声惊了一下,轻轻皱了皱眉:

“陈运?”

陈运撑着桌子,望她的眼神很淡漠,很……不耐烦:

“你要没能夸的,可以不说话。”

迟柏意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搞砸了?

搞砸了吧。

但是为什么?

刚刚在楼道陈运的心情看上去明明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这个房子?

好像也不是。

而且陈运不大可能会为了这些东西生气。

她更可能会说“你爱住住不爱住滚蛋睡桥洞去吧”……

“你真的没地方去?”陈运走过来,隔着一只盆,看着她蹙起的眉毛:

“你没朋友,没家人,没地方能将就一晚?”

迟柏意的眼睛很好看,也许是因为戴眼镜的缘故,眼底好像总是有些水光。

现在,那点水光就反射着她,明晃晃的:

“陈运?”

陈运忽然觉得累了:

“算了。”

什么?

“算了。”陈运把她手里那只盆拿走,低着头往洗手间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都帮我好几次了,说这个没意思。”

“你洗澡吗?要洗赶紧洗,睡一晚明天早起自己想办法,我明天还有事。”

迟柏意张了张嘴,看着她进右手边的门里,又出来,被一张大毛巾糊在脸上:

“用吧,新的,进去洗,水自己调,调不好喊我。”

“陈运,我是真的……”

“我知道。”陈运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之后,迟柏意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了。

俩人肩错肩地走过。

她顿了顿,扭头看向那个还没换下湿衣服的人:

“那你呢?要不你先洗吧。”

人已经走到了屏风后面:

“洗你自己的吧。”

迟柏意只好洗自己的。

别人家的水温永远调不准,一会儿冷得要抠地缝,一会儿热得要上天。

她洗得呲牙咧嘴,快洗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内裤没得换。

上面已经弄上了血迹,有些还根本没干。

迟柏意自觉自己还是没有洁癖的,但是陈运好像有点儿。

睡衣给她穿,屋子分给她睡,结果被她再弄得到处脏……

她果断决定现在就点个外卖。

但是手机在包里:

“陈……陈运你能帮我拿一下手机……”

迟柏意话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定定地望着洗手间门口——

那儿正孤零零地摆着一包内裤。

一包崭新的,还没拆封的内裤。

小熊小熊和小熊,卷得像三只小蛋糕,排列得非常整齐,一起在透明包装袋里躺在地上看着她。

她嘭地一声合上了门……

陈运慢慢地把呼吸放平稳,用卫生湿巾擦过一遍后,又拿纸一点一点把滑下来的东西擦干。

虽然已经过了那种时候,但这个过程还是很煎熬。

清洁时碰到的每一个敏感处都似乎重新苏醒,只有皮肤是麻木的,手指划过甚至几乎感觉不出来。

再擦,汗毛就会根根竖起,脖子后就会和后脑勺开始一起发麻。

所有的迹象都证明她刚刚结束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也带不来什么抚慰。

可是如果时间再久一点,拖下去也只会更难受。

五分钟换十分钟,十分钟换一小时。

一小时后她会重新回到那个状态——有些地方充血胀痛,大脑被斑斓的色块占据,耳鸣,然后眩晕,大汗淋漓,嗓子干渴……

最后要么在墙上撞晕或是咬出疼痛瘙痒的伤口,要么就此沉沦,整整一天什么也做不成。

厕所门好像开了?

又关了。

她闭上眼,把手再次伸了下去……

“陈运。”

“陈运?”

迟柏意终于平复心情解决好一切,别别扭扭地出来,正好看见此人倚在洗手间门边的墙上发呆,尴尬之余叫她好几声也没回应,不免有些好奇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

她转过来,好像在走神,目光有些游离。

“我有点慢……你是不是等很久了?”迟柏意望着她的脸,斟酌着说,“还有,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那张脸双颊潮红,眼中全是红血丝,汗珠子正大颗大颗顺着鼻梁和额间滚落。

“你怎么了?”

“你发烧了吗?”

“陈运?!”

洗手间油漆剥落的门在迟柏意眼前“啪”地一声合上了,连着那张脸和那句声音低如耳语的回答:

“没事。你要困了就睡吧,床铺好了。”

晚安。

迟柏意:我真没朋友,没家人,没地方能将就……不,也不是,陈运我……

陈运:行我知道没事我也看上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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