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柏意在副驾驶,用后视镜看后排的陈运。
陈运把整个人都缩在车门上,趴在窗口使劲儿吹风。
车里安安静静放着本有声书,迟柏意听了一会儿,觉得内容还挺有趣,想开口跟什么人分享。
一转头,司机苦大仇深目视前方。
再一回头,陈运已经睡着了。
就冲着风,睫毛合下来,眼下一抹很淡的阴影。
睡也睡得并不踏实,不知道是环境,还是觉得冷,时不时抽搐两下。
迟柏意想喊她,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圈,没吐出来。
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吧,又怕窗子一动她会醒。
正为难间,车停下,司机说:
“到了。”
“昌平路13号铁一小区,是这儿吧。”
迟柏意隔着窗户张望,背后的人出声道:
“就这儿。”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
陈运推开车门下车,眼见着她停都不带停地跟着下来,顿时急了:
“你不给人钱啊。”
迟柏意动作僵了一下,把手机亮给她看:
“软件自动付了。”
“哦……”她点头,“真高级。”
声音很真诚,表情也很自然。
反正迟柏意没觉得这是在阴阳怪气。
陈运也不觉得自己在阴阳怪气,她边走着,边挺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什么软件能打车。
青橘柠檬?快走?
这不都是那种借自行车的吗?
毛毛没说这也能打出租车……
走了一段,后面那人才磨磨唧唧跟上来,上来张口就是:
“这么晚,会不会有点打扰了?”
陈运的思绪一下被打断,大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接着一股火腾地就往上冲——
你说“好啊”的时候不打扰,上车坐这么一路不打扰,现在到楼底下了说打扰?
那我现在说打扰了你还上不上来?
虚伪!假惺惺!
她闷着头不说话,步子越走越快。
迟柏意自认为已经得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话,跟着她往楼里走——
越走近就能发现这是很旧的一栋楼。
墙皮都已经剥落,露出来水泥,扶手下的钢筋也是锈迹斑斑。
上了一层楼之后,顶灯大概也都坏了,很黑,几乎没有光。
于是踩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没踩上,所以绊一下。
踩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还有,所以再绊一下。
绊来绊去,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手。
迟柏意犹豫地伸手,被拽住手腕一把拉过去,推到了前头。
“自己照。”
寄人篱下的迟大夫只好自己打开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差点蹦起来:
“蜥蜴!”
“那是壁虎。”陈运嫌弃地瞥她,“你再大声点儿,一会儿这层的人就来铲你。”
为什么要来铲我?
我是块儿泥巴还是颗菜,要来铲我?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被陈运扯着衣领牵着走,深深感到了羞耻:
“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
“你别这么牵着我啊。”跟牵了个那什么一样。
“那你见到耗子别蹿。”陈运觉得她很烦,“走不走?要不你骑我脖子上我驼你吧迟女士。”
迟女士压低了声音憋住笑:
“陈女士你驼得动么?”
陈女士揪着她衣领目光将她一米七五的个头上下一扫,“嘁”地把手一甩,自己往楼上飞快地跑了——
哦呀,还挺有小脾气~
迟柏意很怕她直接把自己关在门外,迅速拔腿去追。
大半夜的乌漆麻黑,上头那个跑着的人跟踩了纵云梯一样不受影响,悄无声息并且速度奇快。
下头跑着的迟柏意跌跌撞撞,举着手机还得小心别让高跟鞋出声,累得简直恨不能四肢着地直接爬——
年轻人就不能刺激,刺激完还是自个儿倒霉。
迟柏意心说让你嘴欠惹人家,看看,怎么办呢,跑吧?
正跑得呼哧呼哧,一抬头,陈运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在楼梯口低头望着她:
“跑得动吗?”
迟柏意矮她一个天灵盖,低头认输:
“跑不动跑不动……”
她手撑在膝盖上喘,“我错了陈女士,陈菩萨,陈少侠……你驼得动,我不乱蹿,你随便牵。”
她声音本来也不高,此刻再这么一压低,带着气声又断断续续喘着,在楼梯间里简直摩擦耳膜。
陈运觉得一股熟悉的麻意顺着尾巴骨直往上爬:
“……用不着,到了。”
打开门,跟迟柏意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个屋子,就这么顺着她摁下灯开关,“啪嗒”一声出现在眼前——
灯是白炽灯,毫无温度。
屋子中也没有惯有的那些东西——
衣柜,工作桌,茶几沙发电视机……都没有。
就一面几乎遮住半边屋子的屏风,靠着墙一张长桌,上头是锅碗盆瓢,屏风边上一张矮的小方桌,一把小椅子,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小推车,没了。
墙面也是很单调的白色,只是那种白看上去也很久了,所以有些微微发黄。
迟柏意站在门口,对着这个真正意义上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陈运也没有进去,就站在她旁边,也一样在看着屋内。
“怎么了?”
陈运扭头盯住她眼睛,回答:
“没事,就看看你在看什么。”
“我看啊……”迟柏意微微笑了,“我看你家真干净。”
是真的干净。
迟柏意对着干干净净照着人影的水泥地面说:
“要不要换个鞋?感觉你这儿掉个东西都能捡起来直接吃了,我那儿还一天拖一遍呢,还是满地头发……”
陈运丢给她了一双小拖鞋——
毛绒绒的,上头两只小白耳朵。
迟柏意把脚伸进去,觉得很美好:
“而且好香,怎么是这样的香味?”
是这种屋子,这种楼都不应该有的香味——淡淡的,像是某种红茶,又像中药柜才有的气味,跟这个环境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像陈运这个人。
简单,干净,直接。
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了,照片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自己住吗?”迟柏意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
因为陈运斜瞥着她一挑眉:那不然呢?
没有室友或者……
陈运走过来,伸手扯了扯她衣领:
“你看呢?”
迟柏意还没答话,她直接往屏风那边走了:
“衣服换下来扔这个盆里,坐椅子,别碰我床。”
然而那把小椅子上的坐垫也是象牙白的,毛很蓬松。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裹着那件半湿不干的风衣站在原地。
陈运把外套脱下来裤子也换了,出来见她还在那儿傻站着:
“你干嘛呢。”
“我……”迟柏意说,“我在找盆。”
“你就站这儿找啊。”
迟柏意望着她一时没吭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她就穿着这件背心了。
但再一次看见,迟柏意还是由衷地觉得……
钱琼那句话没说错。
她的审美的确就是这一挂的——
衣裳有点湿、有点透,贴在身上,朦胧布料后的肌肉曲线看起来流畅而生机勃勃。
那不是能在健身房或者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练出来的生机,纯属就是由阳光和食物堆积出来的……
“你继续站这儿吧。”陈运路过她,说:“盆在屏风那边,你爱换不换。”
迟柏意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往屏风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屏风也不是打眼一瞅的那种木质屏风,就是个钢管框架,糊了些毛边纸,毛边纸上还有字——
龙脑糯米碳相思子罗……牛肉汤……
这是什么?
食谱?药方?
这怎么看起来像是练软笔书法写废了的纸呢。
迟柏意细看——
萝卜吃死个人……萝卜都去死吧……
她再细看——
狗屎萝卜……
陈运在她背后幽幽地问:
“好看吗?”
“好看。”这个没脸没皮看着很有钱结果能没地方去的人,转过身来说:
“临的赵体吧,这字都能上比赛了。”
陈运往前一指,语气相当不好:
“换衣服。”
对方乖乖地去了。
然后又从屏风后伸出脑袋:
“换你床上的这套么?”
陈运心情也开始变得更加不好:
“你到底换不换。”
“换。”
那只脑袋“嗖”地缩回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她端着盆出来,她端着盆一个大转身:
“你书架好大!”
陈运“啪”地一声把手里杯子放在了背后的桌子上:
“谢谢!”
“谢”得火药味儿十足,像在骂人。
迟柏意被她这声惊了一下,轻轻皱了皱眉:
“陈运?”
陈运撑着桌子,望她的眼神很淡漠,很……不耐烦:
“你要没能夸的,可以不说话。”
迟柏意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搞砸了?
搞砸了吧。
但是为什么?
刚刚在楼道陈运的心情看上去明明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这个房子?
好像也不是。
而且陈运不大可能会为了这些东西生气。
她更可能会说“你爱住住不爱住滚蛋睡桥洞去吧”……
“你真的没地方去?”陈运走过来,隔着一只盆,看着她蹙起的眉毛:
“你没朋友,没家人,没地方能将就一晚?”
迟柏意的眼睛很好看,也许是因为戴眼镜的缘故,眼底好像总是有些水光。
现在,那点水光就反射着她,明晃晃的:
“陈运?”
陈运忽然觉得累了:
“算了。”
什么?
“算了。”陈运把她手里那只盆拿走,低着头往洗手间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都帮我好几次了,说这个没意思。”
“你洗澡吗?要洗赶紧洗,睡一晚明天早起自己想办法,我明天还有事。”
迟柏意张了张嘴,看着她进右手边的门里,又出来,被一张大毛巾糊在脸上:
“用吧,新的,进去洗,水自己调,调不好喊我。”
“陈运,我是真的……”
“我知道。”陈运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之后,迟柏意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了。
俩人肩错肩地走过。
她顿了顿,扭头看向那个还没换下湿衣服的人:
“那你呢?要不你先洗吧。”
人已经走到了屏风后面:
“洗你自己的吧。”
迟柏意只好洗自己的。
别人家的水温永远调不准,一会儿冷得要抠地缝,一会儿热得要上天。
她洗得呲牙咧嘴,快洗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内裤没得换。
上面已经弄上了血迹,有些还根本没干。
迟柏意自觉自己还是没有洁癖的,但是陈运好像有点儿。
睡衣给她穿,屋子分给她睡,结果被她再弄得到处脏……
她果断决定现在就点个外卖。
但是手机在包里:
“陈……陈运你能帮我拿一下手机……”
迟柏意话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定定地望着洗手间门口——
那儿正孤零零地摆着一包内裤。
一包崭新的,还没拆封的内裤。
小熊小熊和小熊,卷得像三只小蛋糕,排列得非常整齐,一起在透明包装袋里躺在地上看着她。
她嘭地一声合上了门……
陈运慢慢地把呼吸放平稳,用卫生湿巾擦过一遍后,又拿纸一点一点把滑下来的东西擦干。
虽然已经过了那种时候,但这个过程还是很煎熬。
清洁时碰到的每一个敏感处都似乎重新苏醒,只有皮肤是麻木的,手指划过甚至几乎感觉不出来。
再擦,汗毛就会根根竖起,脖子后就会和后脑勺开始一起发麻。
所有的迹象都证明她刚刚结束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也带不来什么抚慰。
可是如果时间再久一点,拖下去也只会更难受。
五分钟换十分钟,十分钟换一小时。
一小时后她会重新回到那个状态——有些地方充血胀痛,大脑被斑斓的色块占据,耳鸣,然后眩晕,大汗淋漓,嗓子干渴……
最后要么在墙上撞晕或是咬出疼痛瘙痒的伤口,要么就此沉沦,整整一天什么也做不成。
厕所门好像开了?
又关了。
她闭上眼,把手再次伸了下去……
“陈运。”
“陈运?”
迟柏意终于平复心情解决好一切,别别扭扭地出来,正好看见此人倚在洗手间门边的墙上发呆,尴尬之余叫她好几声也没回应,不免有些好奇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
她转过来,好像在走神,目光有些游离。
“我有点慢……你是不是等很久了?”迟柏意望着她的脸,斟酌着说,“还有,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那张脸双颊潮红,眼中全是红血丝,汗珠子正大颗大颗顺着鼻梁和额间滚落。
“你怎么了?”
“你发烧了吗?”
“陈运?!”
洗手间油漆剥落的门在迟柏意眼前“啪”地一声合上了,连着那张脸和那句声音低如耳语的回答:
“没事。你要困了就睡吧,床铺好了。”
晚安。
迟柏意:我真没朋友,没家人,没地方能将就……不,也不是,陈运我……
陈运:行我知道没事我也看上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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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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