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鞭子，抽打在池欲雨单薄的背脊上。他快步跑到了24小时便利店那窄小得可怜的塑料檐棚下缩着，怀里紧抱着几份没发完、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传单。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穿透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直往骨头缝里钻。胃袋空空，传来一阵阵痉挛似的绞痛。今天池欲雨兼职的甜品店店主有事歇业，他便来商业街这边接了个发传单的活，这雨下的突然，刚刚还被鼎沸人声填满的商业街此刻被骤雨冲刷的七零八落。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哎呀，雨下的这么大，别在外边蹲着了，进来躲躲雨吧”便利店的老板娘推门出来说道。
池欲雨抬起头，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额前，露出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他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声音软软的：“阿姨没事的，我等一会雨停了还要发传单呢，再等一会儿就好……”
老板娘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指尖和微微发抖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便利店拿了一袋包子出来塞进他怀里：“拿着吃，暖暖手，不要你的钱。你说你爸妈怎么忍心让你大冷天的出来打工？还是学生吧……”
池欲雨捧着热乎乎的包子，眼睛亮了一下，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温暖烫到了，小声说：“谢谢阿姨……”
老板娘揉了揉他的头发，刚想再唠叨几句，店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
“哎哟！我家那小兔崽子又把货架撞翻了！”她扭头冲着店里吼了一嗓子，“你给我站着别动！看我不收拾你！”
她急匆匆转身要走，又回头对池欲雨嘱咐：“你快回家啊！天都快黑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小心感冒！”
池欲雨乖巧点头：“嗯，阿姨再见。”
等老板娘风风火火冲回店里教训儿子，他的笑容淡了几分，池欲雨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看起来又乖又可怜。
池欲雨一直知道自己长得讨喜——柔软的黑发，无辜的圆眼，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再加上那股子乖巧又坚韧的劲儿，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从小到大，只要他露出那种可怜的表情，再配上几句心酸的话语，那些心软的老板娘、邻居阿姨、甚至路过的陌生人，都会忍不住给他一点吃的、一点零钱、或者一份临时工。
这份“乖巧”是他精心磨砺的生存武器。池欲雨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隐忍，有心计，会利用人心。但前世的记忆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直到临死那刻才恍然明白，他太贪心了，贪心亲生父母的爱，贪心大哥的认可，贪心顾明轩身上一切的光芒，想要比过他得到更多的关注。他一点也不聪明，甚至傻的可笑，如同困在克里特岛迷宫的囚徒，妄图在无尽的回廊中捕捉根本不存在的出口，将生命虚掷于注定无果的痴想。
在顾明轩一次次陷害他时，在顾父顾母一次次听信顾明轩的一面之词对他失望时，他的聪明好像一下消失不见，他只会无力的辩解，被顾明轩激起怒火然后丑态百出，一次一次继而无止境的陷入恶性循环，池欲雨忽然想起前世他死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那时他被顾家的仇家绑架，同样潮湿的空气里，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被雨敲出密集的鼓点，他被铁链锁在锈迹斑斑的铁架上，听着对讲机里他的亲生父亲摇摆不定的杂音。绑匪不耐烦的咒骂声与此刻老板娘的呵斥重叠，冰冷的枪口贴上额头的触感，竟与暴雨中浸透传单的凉意别无二致。
池欲雨重生了，重生在即将被他的亲生父母认回豪门的前三天，他用了一天来消化这一超自然事件，想来连老天都觉得他实在可怜吧。
他的养父是个酒鬼加赌徒，养母刻薄又势利。自从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池欲雨就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存在。
——“扫把星！没我们养你你早就死了，一点不知道感恩不知道给家里分担！”
——“成绩好有什么用？赶紧滚出去打工！家里没钱供你上大学！”
他挨过打，饿过肚子，甚至被养父逼着去赌场当杂役，差点被输上头的赌徒打死。
但他从没放弃过。
因为池欲雨很清楚——
只有读书，才能让他彻底逃离这个深渊。然而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他长到十七岁忽然被告知他其实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以为他的人生会就此有所不同，却不料是从深渊去往了地狱。
池欲雨咬下最后一口包子，舌尖舔过嘴角残留的油渍，动作慢条斯理得近乎优雅。便利店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却照不进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那里藏着的寒光，比这场连绵的秋雨还要冰冷。
他盯着手中已经湿透的传单，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天慢慢黑起来了。重生后的这几天，他把记忆里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咀嚼了无数遍。他记得顾宏远的助理就是在这个雨夜，在这条商业街上找到了发传单的他。当时的自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带着满身狼狈和小心翼翼的期待，跟着对方走进了那辆黑色商务车。
而现在，他故意穿着最破旧的衣服，把自己包装成最落魄的模样。雨滴顺着发梢滑落，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晶莹的水痕。
突然，两道雪亮的光柱撕裂了混沌的雨幕。引擎声低沉而克制，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宾利慕尚，如同夜色中优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便利店门口。溅起的污水精准地泼了池欲雨一身，将他本就狼狈不堪的模样彻底浇透。
池欲雨甚至没抬眼，只是下意识地蜷紧了身体，“来了。”他垂眸默念。长长的睫毛上水珠滚落。
宾利的后车门打开，一把宽大的黑伞稳稳撑开，隔绝了风雨。首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如镜的黑色牛津鞋，接着是笔挺、一丝褶皱也无的深灰色西裤裤管。一个穿着考究、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撑着伞走了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便利店周围，最终，落在了蜷缩在檐棚角落的池欲雨身上。
男人的眼神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探究。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池欲雨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压迫感。
“请问，是池欲雨先生吗？”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池欲雨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尖削的下颌滴落，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瞬间聚焦，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一闪而过。
“你是谁？”池欲雨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戒备，身体却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显得格外脆弱可怜。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保存完好的、边缘微微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顾先生和顾太太委托我寻找他们二十年前在医院意外失散的亲生骨肉。”男人声音平稳，目光却紧紧锁住池欲雨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池先生，您很可能就是顾家失散多年的小少爷。”
胃部的绞痛适时地传来，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微微发颤。池欲雨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他抱着传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处几处未愈的疤痕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没有立刻回答男人的话，也没有去接那张照片。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水。再抬眼看向男人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之前的锐利被一种恰到好处的迷茫、脆弱和一丝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期盼所取代。
“顾家……小少爷？”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颤抖，仿佛被这巨大的消息冲击得不知所措，又带着点不敢置信的希冀，“我……我小时候确实是在福利院长大，我以为我的亲生父母早就不在了”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你们……会不会是找错人了？”
周正——顾家的首席助理，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漂亮得惊人却又脆弱得像琉璃般的少年，看着他眼中的迷茫和提及亲人时那份真切的焦急，职业化的心防也不由得微微松动。资料显示这个孩子这些年过得极其艰难，这份脆弱和希冀，不像假的。
周正的声音放缓和了一些：“池先生，是否弄错，科学会给我们答案。顾先生和顾太太非常急切地想要见到您。您现在需要的是先离开这里，然后……跟我回家。”“回家”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郑重。
池欲雨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回家？一个对他而言无比恶心的词。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里面像是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格外清澈无辜。他看着周正，像是在确认对方话语的真实性，又像是在汲取一点点勇气。几秒钟后，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依赖：“好……麻烦您了，先生。”
那份恰到好处的依赖和顺从，瞬间击中了周正心中属于长辈的柔软角落。他立刻示意司机将车开得更近一些，同时将手中的黑伞完全倾向池欲雨，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仿佛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珍宝，走向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黑色宾利。
池欲雨顺从地跟着，脚步有些虚浮，在拉开车门坐进温暖舒适、散发着淡淡皮革香气的后座时，他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破败的便利店檐棚，以及外面冰冷绝望的世界。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过去。
他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没有人看到，在他低垂的眼睑下，那琥珀般的眸子里，所有伪装出的脆弱和迷茫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
豪门？亲生父母？失散的小少爷？
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