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林婉蓉第一个站起来，声音带着哽咽，快步走上前。她看着池欲雨苍白的小脸、湿漉漉的头发和冻得发红的鼻尖，心疼得无以复加，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抱他。

池欲雨在她靠近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他抱着传单的手臂收得更紧，微微低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声音细若蚊呐：“您、您好……”那份下意识的防备和距离感，比任何哭诉都更能击中一个母亲的心。

林婉蓉的手停在半空，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受苦了，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转头看向丈夫，带着一丝责备，“鸿远，你怎么不说话！”

顾宏远坐在一旁，神情复杂，带着审视，“欲雨，”顾宏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宣布重大决定的肃穆，“今天你能回来，我和你母亲都非常激动。你肯定会好奇为什么你在外流落这么多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明轩，又回到池欲雨身上，带着一丝复杂，“当年在医院，发生了一场意外。你母亲生产时，同一产房还有另一位产妇。明轩，也就是你现在的哥哥，比你先出生一会儿。后来，产房区域突然发生了电路故障，短暂停电引发了一些混乱。慌乱中，护士在重新安置婴儿时……出现了差错。”

池欲雨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和一丝震惊，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湿透的衣角。前世，他是在后来零零碎碎拼凑出这个“意外”的，顾宏远从未如此郑重地向他解释过。

“护士弄错了你和明轩的手环。”顾宏远的语气带着沉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明轩就被当做了我们的孩子抱回了家，我们一直以为他就是我们的亲生骨肉。十七年，欲雨，整整十七年。”他的目光落在顾明轩身上，“明轩是我们一手养大，倾注了无数心血和感情的孩子。对于我们来说，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早已是顾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所以，”顾宏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也带着一丝安抚，“明轩比你早出生，他就是你的哥哥。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希望你们兄弟俩，今后能好好相处。”

顾明轩听到这里，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些，看向顾宏远和林婉蓉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得意和安心。他挑衅地瞥了池欲雨一眼。

顾宏远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池欲雨苍白而精致的脸上，语气缓和了一些：“至于你……既然回来了，自然也是顾家的孩子。名字……”他沉吟了一下，“‘欲雨’这个名字，是你养父母起的？还是……”

池欲雨心头一跳。前世，根本没有这个环节，没有人询问他是不是要改成“顾欲雨”还是别的什么。

而现在，他不需要。

池欲雨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感激和一种固执的坚持，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池欲雨’这个名字……是福利院的院长妈妈给我起的。”他微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声音带着怀念的微颤，“福利院的所有小孩都姓池，是随院长妈妈姓的，没有她，我或许早就不在了。”

“我想留着这个名字”

这番话，配上他那张脆弱又带着点倔强的脸，效果极佳。林婉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好孩子…是个念旧情的好孩子…就叫欲雨，就叫池欲雨！我们尊重你的意愿！”顾宏远看着池欲雨眼中那份对过往的珍视，也微微动容，点了点头：“既然是你想保留的，那就留着。不管叫什么，你以后都是我们顾家的孩子。”

看着池欲雨和顾父顾母一派和谐的样子，顾明轩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烦躁和恶意。他几步走了过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池欲雨那双刺眼的破旧球鞋，然后夸张地跺了跺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全球限量版的联名款球鞋，鞋面在灯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泽。

“哎呀，看把弟弟淋的！”顾明轩语气带着夸张的“关心”，笑容却带着刺，“这鞋子都湿透了吧？穿着多难受啊！要不，哥哥给你找双我以前的旧鞋先换上？虽然是我穿过的，但也是名牌哦，比你现在这双……嗯，肯定舒服多了。”他话里的优越感和暗讽如同针尖。

林婉蓉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正要开口。

池欲雨却先一步低下头，目光“无意”地扫过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开裂的球鞋，又迅速落在顾明轩脚上那双耀眼夺目的限量版上。他抿了抿嘴唇，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努力压抑的难堪和令人心碎的懂事：

“哥哥穿着真好看…这鞋子一定很贵吧。我…我穿什么都一样的，习惯了……不…不用麻烦哥哥了。”他说完，甚至微微撤了撤自己的脚，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这细微的动作，这卑微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林婉蓉心上。她看着亲生儿子那副小心翼翼、自惭形秽的模样，再看看养子顾明轩那毫不掩饰的炫耀姿态，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明轩！”林婉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在说什么？欲雨是你的弟弟，什么旧鞋新鞋，弟弟刚回家，你这是什么态度？”她心疼地一把搂住池欲雨单薄的肩膀，仿佛要替他挡住所有风雨和恶意，“周正！立刻！马上联系常去的那家店，让他们把最新季的衣服鞋袜，按欲雨的尺码，全部送一套过来！不，多送几套！现在就去办！”

周正立刻应声：“是，太太！”转身就去打电话。

顾明轩被当众呵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不敢反驳，只能咬着牙，狠狠地剜了池欲雨一眼。池欲雨感受到那目光，心中冷笑，前世顾明轩也提出来给自己不穿的旧衣服，当时林婉蓉沉浸在自己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失望中，居然赞同了这一荒谬的提议，第二天池欲雨就穿着顾明轩大两号的鞋子去了学校，被顾明轩的狐朋狗友们耻笑。

池欲雨心里觉得这今昔对比实在好笑，面上却不显，甚至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身体，，往林婉蓉怀里靠了靠，更显得依赖和脆弱。

顾宏远看着这场闹剧，眉头紧锁，对顾明轩的任性也生出不满。他沉声道：“好了！明轩，你少说两句！欲雨刚回来，都收敛点。”他转向池欲雨，语气稍缓，“欲雨，既然回家了，学业也要跟上。我想把你的学籍转到兰顿，明轩也在那里读书，我看你在原来的学校是学的文科，明轩是理科，你不如也转成理科，和明轩一个班，兄弟俩也好有个照应，明天让明轩带你去学校熟悉一下环境。怎么样？”

前世，顾宏远也是这般安排，带着不容置疑的大家长作风。池欲雨那时满心想要融入和讨好，即使他喜欢文科，即使他的梦想和理科毫无关联，也默默咽下了“不喜欢理科”的话，硬着头皮去了理科班，结果跟不上进度，成绩一落千丈，成了顾明轩嘲笑他“土包子”、“跟不上贵族教育”的理由。

这一次，池欲雨在林婉蓉怀里抬起头，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望向顾宏远，不再是全然的顺从，而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却异常清晰的坚定。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还是想学文科。”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清晰地说，“我…我喜欢文科。”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顾宏远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儿子会提出异议。

林婉蓉立刻护着道：“文科怎么了？文科好！欲雨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宏远，孩子刚回来，别逼他学不喜欢的。”

顾宏远审视着池欲雨，少年眼中那份清晰的坚持让他有些意外，也让他想起了报告里提及池欲雨在原来普通高中里优异的文科成绩。他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就去文科班。明天先去熟悉环境，尽快办理转学手续。”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明晚家里会举办个小型晚宴，我和你母亲把你介绍给大家，见见几个世交。不用紧张，以后都会是熟人。”

“我知道了”

佣人适时地过来提醒晚餐已备好。林婉蓉拉着池欲雨的手走向餐厅，嘘寒问暖。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池欲雨坐在熟悉的环境里，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很美味，他却味同嚼蜡。

顾明轩坐在对面，时不时投来阴冷的目光。池欲雨全程低着头，安静得像只鹌鹑，偶尔回应林婉蓉的询问，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

晚餐结束，桌上的精致餐盘被佣人无声撤下。林婉蓉拉着池欲雨的手，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他多吃点、好好休息，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慈爱。顾宏远虽少言，但目光也温和地落在池欲雨身上。顾明轩则早已不耐烦地起身，冷着脸准备上楼。

“小少爷，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随我来。”一名穿着整洁制服的中年女佣恭敬地对池欲雨说道，侧身引路。

池欲雨顺从地站起身，跟在佣人身后走了两步。就在即将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时，他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那停顿极其突兀，引得顾宏远林婉蓉都看了过来。

池欲雨缓缓转过身。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微微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他抬起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怯生生地望向顾宏远和林婉蓉，里面盛满了无措、忐忑，还有一丝淡淡的的依恋。

“爸…妈…”他开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颤抖，像羽毛扫过心尖，瞬间揪紧了林婉蓉的心，“我…我刚才…忘了叫了……”

顾宏远和林婉蓉都是一愣。

池欲雨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声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今天进门的时候，太…太突然了，我…我脑子都是懵的……刚才吃饭…也…也没敢叫……”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地敲在人心上，“我…我不是故意不叫的……我就是…就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好的爸爸妈妈，这么好的家……真的是我的吗？我怕…怕叫错了，梦就醒了……”

林婉蓉的心瞬间被揉碎了，眼泪“唰”地又涌了出来。她几步冲过去，一把将池欲雨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傻孩子！傻孩子！说什么傻话！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你想叫就叫，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别怕！妈在呢！”

顾宏远也动容了，他走上前，伸出手，有些生疏却郑重地拍了拍池欲雨单薄的肩膀，沉声道：“欲雨，别胡思乱想。回家了，就是回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父母。安心住下。”他的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柔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顾明轩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楼下那“一家三口”温情脉脉的场面，听着池欲雨那番“茶香四溢”的话，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气得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狠狠瞪了池欲雨的背影一眼，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冲上了楼，脚步重得像是要把楼梯踩穿。

池欲雨被林婉蓉紧紧搂着，脸埋在母亲带着昂贵香水味的肩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那双被泪水浸染得格外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嘲讽。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在林婉蓉怀里闷闷地说：“嗯…我知道了，妈…爸…谢谢你们……”

林婉蓉又抱着他安抚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松开，红着眼眶对旁边的佣人嘱咐：“快带小少爷去休息！房间温度调好，别让欲雨着凉！”

“是，太太。”佣人连忙应声。

池欲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对“新父母”的无限眷恋和不舍，跟着佣人走上了旋转楼梯。他的背影在华丽的水晶灯下显得格外单薄纤细，带着一种初入陌生环境的怯生生的乖巧，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佣人将他带到二楼尽头一间宽敞明亮的客房门口：“小少爷，这就是您的房间。里面洗漱用品、睡衣都备好了。您看看还缺什么，床头有按铃，随时叫我。”

“谢谢阿姨。”池欲雨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带着点怯生生的软糯。

佣人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微红的眼眶，想起刚才楼下那一幕，也不由得心生怜惜，语气更加温和：“您好好休息。”

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池欲雨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夜色深沉。他脸上所有的怯懦、脆弱、依恋、乖巧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他走到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无声的、冰冷的弧度。

洗漱完，换上睡衣，他转身，走向那张宽大柔软、铺着丝滑羽绒被的床。房间温暖舒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他掀开被子躺下，闭上眼。前世那场冰冷的暴雨，绑匪枪口的触感，顾明轩那句带着哭腔的指控……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萦绕在意识深处。

宝贵的新生，每一步都需精心落子。明天，还有“学校”和“晚宴”两场硬仗。

他需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