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菱有时候分不清云时微口中说出来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更不知道哪些是玩笑,她前半生活的太仔细认真,生就正儿八经的性格,掺不得假。
云时微同她对视半晌,被无趣怼了一脸,最终还是放弃道,“想出来告诉我一声。”
宣菱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太阳落得更低,绯红晚霞都被扯下了一大半,天空交接处呈苍青色,方才颜色奇诡的森林像是瞬间陷入黑暗中,而这种黑暗又过于分明,接触不到阳光的部分伸手不见五指,而云层稀薄,被晚霞笼罩的那部分还在持续伤眼。
这种奇怪已经显而易见,不需要再细细琢磨,但云时微还是没有放在心上,她示意宣菱继续往前走,步子不紧不慢,既不想一探究竟,也不想快点跑出去。
宣菱总觉得云时微心中有数,因此乖巧地跟在后头,前面不停,她就准备随着走到天荒地老。
天色越来越暗,一炷香后宣菱视野中能见之物只有云时微的衣角,那处衣角泛着乳白色的光,而云时微的身影却逐渐模糊不清,忽然,宣菱闻到一股焦糊味,她踉跄几步,骤然闯进了火场中。
这场火声势浩大,举目望去熊熊冲天,宣菱站在大街上,四周是掀翻的摊子和尸体,城墙坍塌,被火焰吞噬。
焦黑的尸体爬到宣菱脚边,它的下半身已经烧成了白骨,皮肉融化,分不出相貌,甚至看不出那原先是个人。
天空有一艘巨船遮天蔽日,剑光如雨,修士们你来我往,错落的术法未能捕捉到天上人的身姿反而落在了地面上,无数的普通人成为“不可避免的附带伤害”。
这里是绝望的地狱。
宣菱第一反应是四下张望,方才云时微还在她跟前半米的地方,这会儿却穷尽目力不见踪影,宣菱想往前走两步寻找云时微,然而周遭空气粘稠,宣菱越是挣扎,这种粘稠感愈盛,人像陷入沼泽中,四肢难以动弹。
她并不需要呼吸,但肺部仍然有种被压迫的感觉,随后全身骨骼都在吱嘎作响。
这要是换成他人,为了保命也不会乱动,幻境是在太阳落山后产生的,只要静下心来,挺过一晚十之八/九能够恢复自由,但宣菱一根筋,她想找到云时微,就算空气收缩,要搅碎她的四肢百骸她也不会放弃。
幻境也察觉到这点微薄之力正在抵抗,它并未将宣菱放在心上,羸弱幼虫挥动翅膀罢了,它真正的目标是云时微。
云时微踏进这片森林时,就知道这里是两百年前留下的残余,赵元章做事向来精细,他待客谈不上面面俱到,却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将人放在穷乡僻壤,得走好几个时辰才有容身之处。
两百年前泽川——当时还叫絮州,絮州之灾有云时微一半的“掺和”,大灾之后必然遗患无穷,纵使幻境中火已灭城已毁,早已不可重来,随着时日推移,植被包覆,鸟与风带来树种,终于形成了这片森林。
当日一战,无数大能陨落,血流成河,当然也有许多门派的镇山、镇洞、镇随便什么东西的宝贝自此遗落,运气好一些的,会被红楼找到,几番辗转重新回归故土,当然也有不少彻彻底底没有了。
这片土地肥沃无比,颇有些成精的预兆,两百年把花草树木喂养得郁郁葱葱,一点旧都痕迹都不存,除此之外,云时微发现还有一样神器就埋在土层之下。
赵元章将她放在这里,就是希望云时微能将此物收回。
神器有灵,何况此处是泽川的一部分,大靖之属,赵元章并不想用暴力手段掘地三尺,而云时微是求不来也请不来的,她总有一大堆的理由推脱,避免自己违背隐山“混吃等死”的门规,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人埋坑里,等着她往外爬。
宣菱在大街中央,她的视角从下往上,而云时微闯进此处时,却身在巨舟船舷上,火焰不能扑面,亡魂小如一点,甚至是修仙大能都如流星般坠落,云时微冷眼旁观,当年之事她曾亲身经历过,其惨烈程度就算是神器也只能恢复冰山一角罢了。
“小微。”忽然一个声音从云时微背后响起,云时微倏地回身,巨舟甲板上站着一个青衣男子,他长带束发,俨然是一副教书育人的温润模样。
随后,云时微就看见了年轻些的自己,两百年前的登道者锐气不可挡,一柄剑敢叫日月低头,就连眉眼都张扬跋扈。
“师父,”年轻些的云时微皱着眉,“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青衣男子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我们会从絮州出发,一路向东,至淮京,最后船上龙骨毁,坠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云时微轻声回答,“至此以后,师祖师父与师兄弟们或死或伤,或散落西州各处,成为地上繁星,隐山得靠你撑着了。”
可惜幻影就是幻影,只是将记录在此的场面一遍一遍唤醒,里头的人都是当年残留,既听不见声音也不得解脱。
忽然,空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了一下,笼罩整个森林的幻境几不可查地摇晃起来,时间极短,云时微刚捕捉到一点痕迹,撕扯感就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平稳,而是更加地动山摇地抗衡,巨舟解体,火焰凝滞,山岳清气聚集为一点,不屈不挠凶悍无匹,天空风云聚变,似被什么新生的力量牵引。
“这是……”云时微凝神静气,她顺着万物生机的流动俯瞰而去,一眼便瞧见街市的中央,自家不安分的杂工正在引气入体,而且即将成功。
宣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胸骨应该是断了,幸好之前已经死过一次,死出了经验,五脏六腑不过摆设,胸骨戳进去只是疼,她闭着眼睛,能感觉到那些粘稠的空气贴合肌肤,因为之前的挣扎,空气压缩,已经硬如钢板,别说挪动,就是眨一下眼睛都艰难无比。
宣菱的不管不顾终于获得了幻境的回应,原本无关紧要的人竟然在结界上造成了细小的裂缝,神器怒不可遏,但不管它如何施压,宣菱就是能在狭小的空间中纹丝不动。
几天之前,宣菱已经输过一次,输掉了身家性命,输掉了至亲所爱,输掉了所有一切,那是无法否认也无法逆转的悲剧,宣菱自认重来一次,自己仍是无力反抗。
但躺平等死宣菱同样做不到,她高歌猛进义无反顾,她的心就算停止跳动,也仍然是将军府千锤百炼出来的珍宝,永远学不会低头。
慢慢地,慢慢地,抵在她胸口的压力成了她的一部分,重负是四肢的延伸,宣菱先是感觉自己成了这片深林,老朽之后又重生,饱经战火又归于宁静。
“你这一派从上到下,就算未能得道者,当年练气成功,也都是与天斗,斗出的乐趣。”幻境被宣菱彻底打破,云时微的面前悬浮着一个影子,影子纯白色,人形,却没有五官,它就是神器的精灵。
宣菱将它从漫长的噩梦中救出来“狂揍一通”,反而揍没了脾气,夜夜重复的杀戮与死亡就此泯灭,它观望着身躯上无数生灵,才恍然有种两百年晃眼而过,早已物是人非之感。
云时微:“……”
神器精灵并未说错,隐山一派全是刺头,各个不会随大流,所以曾经盛极一时,所以最后没落凋零。
云时微眯着眼睛,她实在没有想到,宣菱前十六年浑浑噩噩的光阴不算,刚从棺材板里爬出来没两天,无人提点指教,说悟道就能悟出一点点来。
这一点点已经是很多散修终其一生无法得到的成就。
“我隐山的事与你无关,”云时微瞥了一眼虚无缥缈的人影,“你在这里惹了不少麻烦,明昌帝将我引过来,就是希望能把你带走,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只要给我个容身之处,让我跟小傀儡栖身一宿,之后你走或不走,我都不管。”
“而今改名叫隐山了吗?”两百年未能逮着人说话,把好好一个精灵逼成了絮叨货,它没能捕捉到重点,转而玩儿起了猜谜游戏,“你能认出我是什么东西?”
“能维持如此大的幻境两百年不散架,又在当年那一战中失落的,除了蓬门须弥镜,恐怕再无其它了。”云时微笑了笑,“只是法宝本身受困于自己内部的三千世界之一,倒是件丢脸的事。”
“你曾登大道,而今不也隐姓埋名。”人影不为所动,“我既然已经从幻境中脱身而出,就不会再惹麻烦,我不想跟你回去。”
“也是,蓬门与我隐山自古就有矛盾,你要是被我带回去,谁也不好过。”云时微忽然从船舷纵身一跃,“那就给我找个容身之处吧,我们家小杂工可是因你入道的,你要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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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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