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夫人安慰的缘故,芍药宴第三天,娴月的精神头倒是不错。
凌霜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荼蘼头面,娴月真是有颗巧心,刚好娄家也有配得上这份巧心的匠人,竟然真赶工做出来了。娴月长得纤细妩媚,就不适合太沉重华丽的装饰,但芍药宴的场合,不戴金玉也真说不过去。她是做了明暗两种荼蘼花,明亮的是用极薄的金箔,捶成荼蘼花的形状,暗的则是贝母和玉石,花心点缀珍珠,叶子和藤蔓都是用乌金,缠绕在发髻上,周围簇拥着蝴蝶飞鸟,正是元宵节闹蛾儿的模样,倒也算有来历。京中夫人小姐们的冠多半过于端庄正经,她这个花冠实在别致,不用说,一定又跟云髻一样,要风靡一阵了。
她不仅自己做了,还给凌霜卿云都做了,一人一支簪子,凌霜的是芍药,卿云是牡丹,凌霜没什么兴趣,还问她:“那边匣子里是什么?”
她一边问,一边已经打开了,里面也是把荼蘼花的金插梳,不像娴月的这么轻盈,是梳背上做了金色玫瑰,层层叠叠,华丽无比,当中一朵,更是用了赤玉做花蕊,一看就是给夫人们插戴的。
“这是给谁的,云夫人吗?”凌霜一猜就中。
连凌霜都知道不是给她做的。娄二奶奶在旁边,竭力不显出生气来,忍了又忍,临出门还是没忍住,道:“你们几个的头面都插戴满了,别弄乱了,一人一辆车好了,卿云过来跟我坐吧,你稳重些,不怕碰乱了。”
“那正好,云姨家有多的马车,我去她家坐车好了。”娴月立刻就道:“我乘轿子过去吧,到了侯府再一起进去。”
凌霜跳下去马车,过去扶她上轿,压低声音道:“你和娘怎么回事,怎么成了这样子?”
“你第一天知道?”娴月只淡淡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你叫我不管我就不管啊?那我多没面子,我偏要管。”凌霜立刻不由分说,挤上娴月的轿子,娴月表面生气,其实心里还是感动的,嫌弃道:“别把我头发弄乱了。”
凌霜哪里管这些,早挤了进来,还知道怕娴月骂,侧着自己的头,她倒不介意弄乱自己头发,明明刻意避让着娴月,嘴上说的话却硬气得很,道:“哼,就弄乱你的,当我不知道呢,你就是弄给贺云章看的,重色轻友的家伙。”
娴月的回应是在她腰上拧了一下,拧得凌霜嚷了一路的“重色轻友”,到云夫人那才停下来。
好在这母女俩虽然互相置气,但骨子里还是像的,一到了人前,立刻装得毫无嫌隙,反而一同管教起凌霜来,一个嫌凌霜弄乱了头发,紧急替她整理一下,一个威胁道:“你给我笑着进去,别每天拉着张脸,郡主娘娘都不好意思夸你了。”
凌霜哪里吃得消这个,好在今天是芍药宴最后一天了,忍忍就过了,大不了等会出去找秦翊玩去。
芍药宴仍然是老样子,夫人小姐们热热闹闹,寒暄闲话,看中娴月那顶荼蘼花冠的人也不少,只是还没热络到可以随意过来攀谈的时候,偌大的照月堂还是有点空旷,虽然人多,也热闹,但那热闹有点像冬日锅子上的白雾水汽,还没能氤氲开。
这时候就显出云夫人的好了,她身份也高,又爱说笑,先坐下陪清河郡主喝了一盏茶,又出去转了一圈,因为外面天阴,她穿翠色衫子,一进来更显得让人眼前一亮,这料子虽然比不上烟云罗,但也有个名字叫秘色染,其中以绿色最佳,用了句唐诗“九州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所以秘色染里的绿色又叫千峰翠。秘方外人不得而知,但看这绿色重,娴月猜,多半除了冻绿还用了铜绿,真有青翠欲滴的感觉了。云姨肤色白,更显得那绿色浓郁得要滴下来了。
她进来就笑道:“嚯,我出去看了看,今日好大的排场,男客比得上曲水流觞宴了,全来了,赵大人,贺大人,姚大人,全到了,到底咱们秦翊的面子大。”
秦贺两家是世交,她夸赞秦翊,如同自家子弟,清河郡主听了,也淡淡笑了,道:“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事,可能外面今日是正宴吧。”
云夫人又道:“听说外面已经在准备马球赛了,小姐们可以去听风楼上看,那地方清净,算起来还是二门内,下面的人都看不到你们的,都闷在这里,也无聊。”
京中的规矩说是严,其实也在于举办宴会的主人,像桃花宴,年轻人就尽兴而归,桐花宴的萧家,萧夫人太正经,小姐们也拘束,玩不开。
清河郡主身份高,又离群索居多年,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云夫人这话,有替她招待的意思。而且她是长辈,又是半个主人,她这样一说,小姐们就可以去听风楼上了,都不用秦翊再来传话了。长辈们有意见也只冲着云夫人来,可见云夫人的好。
当然她们是不会承认的,只会传她的闲话,造她的谣言,当初京中谣言四起时,也并没有人来替云夫人说一句好话。
娴月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凌霜跑过来叫她:“咱们出去玩去吧,我带你看秦家的藏画去。”
“不去。”
“那我们去看花去,我昨天找到秦家的小花园了,里面很多南国带回来的花,我去陪你描点图。”
“懒得描。”
凌霜一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多半和贺云章有关,哼了一声,顾忌人多不好明说,凑过来低声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你家贺大人赶出去,让你不跟我玩。”
娴月也知道她是虚张声势,她哪里敢去惹贺云章,连秦翊都忌惮着贺云章和捕雀处呢,根本懒得反应,道:“你去吧,赶不走我找你赔钱。”
凌霜嘿嘿干笑了两声,走了。那边云夫人又来了,她是出去看过的,进来先在娴月边上坐下,笑着轻声道:“倒也难为他,听说捕雀处如今忙得很呢,整日整夜宿在官衙中,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空出来的。”
“关我什么事。”娴月又讲怪话:“兴许贺大人想成婚了,准备来花信宴相个王侯郡主家的小姐呢。”
云夫人也忍不住笑了,知道她是窝里横,越是喜欢的人越要作,倒也不十分担心,笑道:“那我先出去了,听风楼上风景好呢,你坐坐也来吧。”
“看我心情吧。”娴月仍然道。
其实要真论般配,云夫人对贺云章是满意的,毕竟探花郎,才学没得说,容貌也般配得上,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心性差不到哪去。怕的是好事多磨,娴月的身体心性,都是要娇养的,经不起磋磨的。
她回到听风楼上,看外场确实是宾客云集,也是刚好遇到了,贺云章和赵擎两个权臣一到,想要攀附的人就少不了了。再加上秦家本来的根基在,贺南祯也在,这份热闹自不必说。刚过巳时,太阳升起来,草叶子上的露水也晒干了,外面的马球队已经收拾整齐,准备好好打几场了。
可惜娴月不在,就是在,也去不了外场,所以错过了一场好戏。
但凡这样的场合,娄二爷是不太显眼的,他官职毕竟只是个五品,年纪也上去了,又老实,不像娄二奶奶爱说笑,会交际,要不是和赵家的亲事,在外场的大人们里,是要被排挤到边缘的。
但他这人学问做得深,当初和程家没闹翻的时候,连程筠的学问都要请教他,只是不擅钻营,性格又温和,遇好事不会抢功劳,坏事也不会推卸责任,所以升迁的事也就落下了,当年的同年,各自都有了一方天地了,他还只是个外调回来的五品京官。要不是和赵家做了亲家,这样的宴会,是连中间几席都坐不上的。
赵侯爷虽然心里对这个亲家不是很满意,但耐不住赵夫人天天夸娄家二房的厉害,这次芍药宴回去,更是明说了,说娄家的三女儿只怕要做清河郡主的儿媳妇了,赵侯爷虽然心中狐疑——娄凌霜讲的那些疯话,京城都传遍了,还能做侯夫人?但赵夫人说得有板有眼,官场上也有了传言,不由得他也半信半疑起来。
因为这缘故,他今天对娄二爷就客气多了,以前都是称娄大人,这次也称起“娄兄”了,外场的男客,年轻王孙自然是在马球场,年长的大人们都在外花园,游赏秦家的亭台楼榭,看各处的匾额题词,尤其扶风亭的一副对联,据说是秦家老侯爷亲笔,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
赵侯爷在大人里也算领头羊,虽然姚大人最近新贵,抢了些风头,但一群大人还都是围着他,众人赏一回对联,赞赏一回,议论一回,又有人提及,说秦家外书房的匾额是宣宗陛下的亲笔御题,议论着要去看……
众人议论纷纷,娄二爷就背着手,在里面微微笑着,像个和善的富家翁。穿得倒是不差,但到底是娶了个商家女,只知道富贵,离清贵气就远了点。赵侯爷见荀大人和几个清客在那说得花团锦簇,句句是典,出口成诗,又见娄二爷这样子,就有点看不惯,觉得他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样子。连别人叫他作诗,他也是摆手推脱,道:“没有这样的捷才……”
赵侯爷见他们有点故意拱他的意思,心中嫌弃娄二爷窝囊,也觉得丢人,就驱散众人道:“不是说去瞻仰先帝墨宝吗?怎么还不走啊?”
众人这才动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书房走,穿过外花园,路长,人渐渐就散成一团团的,赵侯爷带着几个关系好的官员和娄二爷,路过芍药亭,正好左边是堆的太湖石和花圃,右边是湖,没有外人,就对娄二爷教训道:“你有时候也别太随和了,你也是正经进士出身,诗词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是唯唯诺诺的,他们还只当你不会呢。”
娄二爷也是好脾气,赵侯爷平素是颐指气使惯了的,都是身边的门人清客捧着,讲话就有点不客气。娄二爷可是未来亲家,是平起平坐的,赵侯爷这话太像教训随从,旁边的官员听着,就有点替娄二爷尴尬。有机灵的,立刻就描补道:“侯爷这真是心腹之语了,俗话说,不是至亲人,不讲贴心话,二爷可千万别见怪。”
“侯爷争惯了,替我着急也是正常的。”娄二爷只笑眯眯地说。
赵侯爷本来就因为心腹的描补而有些不悦,听到娄二爷这话,更不开心了,什么叫“侯爷争惯了”,倒像他是看不起这些似的,京中官员的这些应酬,事关荣誉,难不成在他眼里,只是无意义的争荣夸耀?
赵侯爷脸色顿时就有点不太好看,有心说他几句,但前面宽阔起来,是花园里一处花树林,道路从中穿过,有不少年轻子弟在,怕当着众人说了,娄二爷脸上不好看还在其次,要是传出去,两亲家说话还起争执,成了别人的笑柄。
所以他就忍住了,冷着脸大步走在前,赵家的地位还是在的,有些子弟就纷纷上来行礼。赵侯爷见了,心中稍平。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五品小官,犯不着和他计较,等他在京中久了,自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位,他平时没跟着自己的时候,这些年轻子弟会这样行礼?快五十岁的人了,年轻人见了都不怎么搭理他的,混成这样子,还敢来说什么争不争。
赵侯爷心中冷笑,大踏步走在前面,正路过一棵大楝花树,这片开阔得很,不知道为什么却没人,只有个青年子弟带着随从,垂手避让在路边。
寻常子弟也避让,但这子弟的身形修长,姿态也风流好看,本来会这样避让的都不是什么厉害的世家,赵侯爷也不留意的,见他人才出色,就细看了一下,一个照面,顿时吓了一跳。
在路边执子侄礼避让他们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捕雀处的首领,御前的宠臣,贺云章。
先别说贺家本来两个分支都该是有侯位的,单是贺云章如今的地位,权势,哪怕是只算官位呢,他都是正正经经的三品,比赵侯爷还高出一品呢。
怪不得这一片都没人靠近。以他今日的权势,自己不避让他就行了,他怎么还避让起自己了?
赵侯爷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或是赵景又惹了什么祸,连忙笑道:“贺大人怎么在这。”
他说着,就想上去给贺云章回个礼,但凡人激动起来,总是容易失礼的。贺云章不动声色地避让了,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朝娄二爷行了一揖,道:“见过娄家伯父,伯父万安。”
从远远望见,避让路边,作揖,称万安,这是标准的子侄礼,放在宫闱里都挑不出差错的。
但让人惊异的地方,在于行礼的人是贺云章,圣眷正浓,说是天子门生也不为过。而受礼的人,是赵侯爷看不起的五品小官娄子敬。
赵侯爷的心里,说是瞠目结舌也不为过。
他把娄二爷看了又看,可惜娄二爷脸上还是那副富家田舍翁的样子,笑眯眯的,即使也有惊讶,但也不至于受宠若惊,只是道:“贺大人多礼了,小官惭愧。”
“伯父说笑了。”贺云章神色平静,但也确实是世家子弟见到长辈该有的样子,对娄二爷十分尊敬。
别说赵侯爷了,哪怕是和他一样圣眷正浓的赵擎,在他面前,只怕都当不起这一句伯父。赵侯爷又不是没见过捕雀处给听宣处送文书,他连赵擎的名字都是直呼的,称句“赵大人”就是难得的客气了。
当初桐花宴,萧家正经宗室,萧大人那样巴结他,见了他都是先行礼,他回过一个子侄礼不曾?都是平辈礼,至于自己这些官员,更是看见了像没看见一样。
赵侯爷心中惊讶得无可附加,把娄二爷和贺云章看了又看,就是不明白这唱得是哪出。
双方说话间,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匆匆过来,像瞥闲杂人等一样瞥了赵侯爷一眼,赵侯爷向来跋扈,竟然不敢怒视回去,也是因为看见了这随从身上的黄缨子和佩刀——这不仅是捕雀处的人,还是御前供奉的近侍。
“爷。”这侍卫附耳对贺云章说了点什么,贺云章皱了皱眉,道:“你跟秉武去吧,我这边走不开。”
侍卫又点了点头,离开了,也朝娄二爷行了个礼。
这下把赵侯爷彻底弄昏头了,御前侍卫都是五品往上,这侍卫怎么也如此看得起娄二爷?难道是从贺云章这边来的?
“我还有事要办,失陪了,伯父。”贺云章道,又朝娄二爷一揖。
不怪人人都怕贺云章,连赵侯爷也不能免俗,贺云章一行礼,他本能地回礼,等到反应过来他全程是在跟娄二爷说话,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时,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好在贺云章根本没看他,他跟娄二爷道别后,仍然像个守礼的晚辈一样,等到娄二爷回了句“贺大人客气”,才让在路边,等他们过去后,才匆匆离开。
赵侯爷又是惊,又是窘,走出一段路后,看娄二爷仍然八风不动,还有心停下来去看花圃里的芍药,终于忍不住道:“怎么贺大人忽然对你这么客气?”
捕雀处的威风实在重,就连背着他,也少有人敢说一句“贺云章”,都是叫贺大人。
“我也不清楚。”娄二爷浑然不在意地道:“或许是因为铺子里的事吧,或是我家夫人帮了他什么忙?”
在他心里,自家夫人大概是无所不能的,家里家外收拾得服服帖帖,生意又做得好,娄家的人脉里,一多半都是她通过自家铺子结识的,娄二爷只老老实实跟着她去拜会就行了。
赵侯爷看他这扶不上墙的样子就来气。
贺云章是什么人?别说京中一切有的宝贝,就是进贡的东西,官家能赏人的,都会赏他一份,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宫中的规格了。就凭你家那几家小铺子,能有多大的交情,让捕雀处的首领对你行子侄礼?
但这话他不敢说了。如果说刚才他还对娄二爷十分轻视的话,经过这一番,他就算轻视,也不敢轻易说出口了。也许正如自家夫人所说,娄家二房,是有些古怪的能耐在身上的。
赵侯爷大概无论如何是想不到贺云章对娄二爷这样彬彬有礼的原因的——要是赵擎输掉火炭头那天他在秦翊的府上待过,大概就明白了。
贺云章连对娄娴月的妹妹都这样客气,何况对她的父亲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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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子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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