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楼顿时方寸大乱,眼睁睁看着襁褓落到这太监怀里,只觉眼前一黑,脑子被“诛九族”三个大字填满,一时喘不上气,“等等……外头还下着大雨……”
她试图阻拦。
黄甫海笑道:“娘娘放心,老奴必不让皇子受半分风雨。”
苏雪楼语塞半晌,“不成,哪有孩子刚出生就离开母亲的……”
许是过于激动,嗓子突然发干,她止不住咳了几声。黄甫海此刻也摸不准娘娘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可以她往日作风,断不会让底下人犯这等错,若真有人犯,也轮不到他来处置。
他一是担心她产后体弱,省得她还要费神去照顾皇子是一层,另一层缘由自是因皇子贵重,以防有人伺机加害,带回紫宸殿照看最为稳妥。何况这位皇子也并非娘娘所生,娘娘何故极力挽留……
难道指的是被抱走的皇女?他恍然一笑,道:“娘娘放心,陛下怎忍心娘娘与孩子受分离之苦,早已安排妥当,待娘娘身子好些便可送回身边抚养。”
论嘴皮子功夫苏雪楼哪是这些人的对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无力挣扎, “那……让我看一眼再抱走吧。”
许是母性本能使然,素来不喜小孩的她竟对那婴孩生出些不舍,更多的是担忧,万一孩子真不是皇帝的种,被皇帝发现,这小小的生命会是什么结局可想而知。
不过她的满腔慈爱在看到那小生命之后,消弭无踪,顿感嫌弃,心想这么丑的孩子真的是她拼了命生出来的一坨?
实在是丑!
黄甫海把稳婆和乳母等人一并带走,鸾青宫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芙瑾把头埋得很低,看不出神情,面色最难看的当属云瑶,苏雪楼心想给那大监回话的是她,受到惊吓也属正常。
气氛压抑得紧,令人透不过气,苏雪楼抬眸挨个扫过去,见大家都不敢吱声,应等着她发话,略一思忖,道:“好了好了,本是喜事,大家都哭丧着脸,多不吉利。”
这也是哄人的鬼话,她自己都愁得紧,万一真如她所想,孩子不是皇上的种,若来个滴血验亲什么的,那别说这些人,她又要再死一次。不过这次会是什么死法呢?砍脑袋?赐白绫?毒酒?
正在描绘那些画面,被一道声音扰乱。
“娘娘……”
出声的是云瑶,她欲言又止,心中甚为疑惑。若在平时,以娘娘的雷霆手段断不会坐这里干等,必会立即下令快刀斩乱麻平息此事。
难道是娘娘故意为之?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孩子调包的事尚不明确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眼下她最担心的是稳婆会不会暴露身份,熬不住酷刑泄了他们的计划,毕竟进了内抚司的人,不吐些东西出来,连死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苏雪楼盯着云瑶,见她眉心一动一动似很焦急的样子,等了半日也无下文,也不知该说什么,身体的困乏提醒她该睡觉了,遂问道:“天是不是快亮了?”
“回娘娘,已寅时一刻。”回话的是芙瑾。
苏雪楼打了个哈欠,“各位,你们也辛苦了一晚上,都下去歇着吧。”说完又觉得一个人害怕,“等等……还是留一个人陪我。”
她是真的困意难挡,毕竟才生了那么大个孩子。
芙瑾欲留下作陪,却被云瑶阻止,显然有话要与娘娘说,芙瑾见自家主子未发话,也未坚持留下,便随早已绷不住的众人退下了。
苏雪楼在云瑶的帮助下重新躺好,见对方不说话,她也不欲多说,言多必失的道理她是晓得的。适才历经了那样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令她顿生了几分危机感,眼下情势未明,万不能让人发觉她是死而复生,引来无妄之灾。
短短几个时辰,经历得事情太多,一闭眼,竟又沉沉睡去。
待云瑶掖好被子,听见呼吸声渐渐平缓,她去看已经睡着的人,轻手轻脚放下纱帐,又去灭了几盏灯,之后一脸警惕地环顾四周,身法如猫一般闪进了浴室。
浴室连着净房,此处是鸾青宫东正殿的东北角,背靠鲤鱼池,对面假山上有一处高山流水,隐隐可闻水声。在净房矮屏风正对面,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暗门,云瑶移动机关,暗门缓缓开启,细微声响恰被水流声掩盖。
掌灯进去,里头是一间空间狭小逼仄的暗阁,入门便见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丹青,画中母虎在松下石板上舔舐两只虎崽,技艺平平无奇,并无特别之处。正下方的长条矮几上摆着几个木盒,左侧的雕花博古架上陈列着几件奇珍异宝。
云瑶秉烛屏息,在博古架中间拉开一个抽屉,在里头摸了摸,但闻一阵细微响动,博古架竟从中间朝两侧分开。她将显露在外的地砖用脚往里一推,地砖滑动嵌人墙内,显现出一个地道入口,她把抽屉关好,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顺着仅一人宽的石阶往下,拐过拐角,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云瑶眸光一动,快步走上前去。离得近了,借着微弱烛光,她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个与他衣袍融为一色的襁褓。
“尊主,这是……”云瑶惊疑不定,不知换婴计划到底是成是败。
蓝夜已在此等候多时,眸也不抬,只凝视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孩,道: “这是小楼刚生的孩子。”
孩子肤色透红,肉嘟嘟的小脸却极为漂亮,丝毫不似黄甫海抱走的那个皱巴巴的孩子。云瑶悬着的一颗心忽上忽下:稳婆是此次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娘娘腹中男女早已明了,的确是个男胎。然而尊主与娘娘的协定她并不知情,只按尊主的指令行事,此次接到的命令便是掩护稳婆,用女婴调包,故而孩子出生时稳婆说是女婴迷惑了众人。既然稳婆已得手,那……
“尊主,既然娘娘的孩子在此,那黄甫海抱走的男婴又是从何而来?”
蓝夜终于抬眸,“你确定他抱走的是名男婴?”
“属下确定。”云瑶把上面刚才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汇报一遍,当时黄甫海特意让她看清婴孩的性别,距离并不远,绝不会看错。
听完禀报,蓝夜的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唇角勾出个浅浅的弧度,发出一声冷嗤,透着摄人的凌冽,“好一个将计就计,我们都被苏雪楼耍了!她许我们用女婴换她儿子,又与皇帝联手换了个男婴,她倒真会为皇帝着想。”
语气森然,云瑶已浑身紧绷,头皮发麻,她深知尊主最恨被人背叛,对待叛徒从不手软,手段狠辣残忍,她亲眼见过的,至今记忆犹新。她动了动唇,硬着头皮问,“就为了帮皇帝稳固朝纲?那娘娘又何苦多此一举?”
何苦?这个女人不愧是脚踏两只船的高手,惯会使手段,玩转于他和皇帝之间,游刃有余。
“她是不想自己的儿子卷入权力纷争。”蓝夜敛眸,凝视着怀中熟睡的婴孩,这也是他的骨血,若非如此,苏雪楼岂会放心让他抱走!
他的儿子本就不该生于皇宫,可恨苏雪楼不肯舍弃尊位和权柄,鱼和熊掌想兼得。
云瑶并不知这层,余光瞟着那襁褓,为那初生的婴儿捏了把汗,“娘娘将计就计,岂非故意引稳婆暴露?那属下……”
回想平日,娘娘待她并不似对芙瑾那般亲近,纵然这三年来她谨小慎微不行差踏错一步,也终未得娘娘信任。此番娘娘将计就计,大概目的是为清理门户,这也意味着她这个内应早就暴露了。也对,娘娘何许人也!
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是属下大意,请尊主降罪。”
怀中婴儿忽被惊到,蓝夜轻拍安抚,声音轻柔下来,并未怪罪于她,“孩子该饿了,你速送去府上,朝云和赤雨会在岔口接应。”
“是。”云瑶单膝跪地,微微颔首。此地道可通往蓝府,机关遍布,她只能过前半段,蓝府挖通接过来的那一段她从未踏足过,那是尊主亲自布下的天罗地网,无人能自行闯过。而朝云赤雨作为尊主的左膀右臂,自得破解之法,不过他们也只能到岔道口,皇宫地界,也是他们无法涉足的。
蓝夜双臂稳稳抱住襁褓起身,面具下寒渊般的眸迎着烛光,融进星火般的暖意。
云瑶毕恭毕敬起身去接襁褓,陡然拉近的距离,她心头狂跳,襁褓带着属于那人的气息落到怀里,挟裹着冷冽的龙脑香入鼻,令她有片刻的失神。以防自己失态,她迅速敛神措辞,道:“若皇帝得了皇子,局势急转,那岂非影响我们整个计划?”
“无妨。”蓝夜掖了掖襁褓的边角,退开一步,“一个孩子而已,影响不了大计。赫连烬身患骨疽,药石罔效,如今全凭血蛊强撑,要他性命不过动动手指,可他的命,现下还有用。”
回想起苏雪楼得知赫连烬身中蛊毒后,那盛怒如猊的情态,他心间便隐隐作痛。本想早日给那狗皇帝一个痛快,可眼下他变了主意,他偏要留其性命,让这厮亲眼目睹他是如何让赫连氏骨肉相残,像当初北苍屠杀大梁皇室那般将赫连氏屠戮殆尽的。
至于苏雪楼,之前他不过是顾念旧情对其太过仁慈,从未对她下狠手。既然她半分不念旧情,拼死护着狗皇帝,那他往后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蓝夜目如渊囿凝视着孩子熟睡的脸,眸底有暗潮涌动,抬起来的那一瞬,眸光清冽,再无波澜。他看向云瑶,殷红的薄唇忽勾起个清浅弧度,“皇子有何不好?那位‘皇子’或将成为赫连一族的催命符,以夷制夷,赫连氏一除,北苍不足为惧,驱逐敌夷复我河山,光复大梁指日可待。”
闻言,云瑶暗沉的目光难掩激越之色,自九王乱国大梁四分五裂后,国朝迅速倾颓,北苍趁虚而入,一路南下跟砍瓜切菜一般屠尽大梁皇室宗亲。
云瑶的家族虽受党争之故家道中落,却终究与皇室沾亲带故,身为大梁子民,又因着这层关系,自是肩负着国仇家恨。正欲启唇说什么,但闻男人又道:
“我去陪她,你速去速回。”
云瑶抿抿唇,压下欲出口的话,恭敬颔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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