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劫后余生,拾春身子一软,扑在地上。他半是欣喜地向前接近耕烟,想要蹭上公子的衣角,没成想下一刻鞭子挥下来,恰恰擦过了他的颊畔发梢。
“谁叫你半夜出门的?”耕烟语气生冷,犹如冰刀。
拾春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从歹徒手里活下来,就要面对这样的责问。明明自己差点就被欺辱被夺去性命,明明“临死前”还那样怀念公子的温暖。
他不禁眼睛一红,颤唇诉道,“干嘛对我这么大声?”
耕烟愣住,这小狸奴怎么还学会撒娇了?他张了张嘴,忍了忍因宵小扰梦而生出的薄愠,还是尽量放软了语气,“我怎么你了?我不过问你一句,你回答我便是了。”
他寄了一丝灵识在拾春的耳坠上,是以拾春出门后不久,他就有所察觉。拾春向来怕他,就算这些日子有所收敛,虚与委蛇等待时机夜逃也不是没有可能。半路遇到宵小实属意外,耕烟甚至在地里发现了被酒食迷昏的鸑鷟……气得把鸑鷟拽起来喂了醒神丹,然后才顺着交谈声找到贼人所在。
便看到拾春一副顺从的模样,要给贼人带路?
“为什么要出门,你又打算带那两个贼去哪里?”
公子在怀疑我?
那把冰刀是真真地割在了拾春心上,他不相信有一刻会比现在更冷。
不是因为云岛的雾,不是因为月夜的风。
只为六月飞雪、含冤难诉。
哪怕用鞭子打他,那痛苦都要轻得多。
拾春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十指将泥地捏出深痕,望向耕烟不容躲避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扯了扯嘴角,难以连贯地开口说道:
“难道、公子以为我要逃跑吗?我身后还戴着公子恩赏的器物,没有灵力、没有接应,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我夜里想要小解,不忍吵醒公子,才偷偷出门,本想立刻回房,却被贼人捉住……他们给我下了禁言咒,捆住我的手脚,说要□□我要杀我。我想把这些告诉公子,可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哽咽了一会儿,耕烟眉心一软,正要俯身拉他,便听拾春继续说,“那两个人说如果我带他们找人,就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只想着不要害了二位公子……既然他们不了解云岛的地形,我便把他们带到虫谷,就算到时难逃一死,也、也不至于出卖公子,落得一个叛徒、小人的罪名。”
耕烟一时凝声,自己的确是有些武断了;也没想到会听到拾春这番剖白。
“好拾春……”耕烟叹息一声,蹲下来解开拾春手腕上的绳子,轻轻抽出他身后那物。
蓦然带出呃呃呃呃。
拾春绝望地贴在地上,肩膀的颤动暴露了他的难过。
“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这样凶,还质问你……我睡糊涂了,你原谅我吧。”耕烟揉了揉拾春的肩膀,将他扶起来抱在身边,“你瞧,你明明是这么乖的好孩子,怎么可能会瞒着我们做坏事?错的都是那两个小贼,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手腕都磨红了。”
拾春安静地被耕烟哄了一会儿,哽咽感渐渐止住,任由对方拿起自己的手腕,涂着香暖的药膏。
他总算又找回一点声音,低低地道,“公子、相信我了?”
“相信了。”耕烟扶着他站起来,“先回去吧,外面怪冷的,你怕是受不了。”
拾春点了点头。
“公子……”他走到半路,忍不住问,“那两个人,回来怎么办?”
“这次给他们个机会回去把事情交代清楚,若是他们再敢来,我就不放他们走了。”耕烟顺便随手点了点??,“还得罚你一个月不许说话喝酒,记住这个教训,省的又被外人蒙骗。”
疏桐垂下脑袋,过一会儿,扑腾扑腾翅膀又去巡逻站岗了。
“那我呢?”拾春闷闷地问。
他心里觉得耕烟公子并没有那么好说话,只是因为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太惨,才勉强相信自己的说辞。公子哄完了我,就该和罚红鸟一样罚我了。
不知规矩就是罪,如果知道规矩还不遵守,那就是罪加一等。
公子防着我不愿我出门,我受了。可是念在我是初犯,公子下手会轻点儿吧?至少、不要像对那贼人一样,凶狠地勒住自己的脖子。
“什么?你想怎样?”
拾春低头没有说话。
像是不开心,像是……还有情绪。
耕烟顿时双眼微张,心想我哄了你这么半天,你仍不知满足,还要我怎样才罢休?可是在他心上放了一把火的的确是我,今夜的事拾春并没有过失,反而还差点受了外人的欺负……只怪自己察觉得不够快。
“我知道了。”耕烟无奈地捏住拾春的小软手,“今晚什么都依你,多少好话我都说给你听。快随我回屋吧,再待下去天都该亮了。”
天当然不会那么快亮,晚雾迷茫得和拾春的心情一样。
说……好话?
这是公子惩罚人的手段吗?还是说公子当真为责怪我的事而感到愧疚,所以才把我的请罚视作讨哄……
他本来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他倾诉衷肠,公子也不一定愿意采纳。可是公子不但听了他的解释,还愿意相信他,甚至……还要哄他。
就算只有今夜,也足够了。就算明天一切都恢复原样,公子还是那样横眉冷对,他也认了。
因为被相信、被理解的感觉,已足以让他忘记那许多困难与痛苦了。
拾春再次哽咽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小狸奴怎么突然变得难搞起来。
“没有……”拾春否认道,“只是眼睛流水了。”
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耕烟无语。
好在拾春很快扬起头来,微微笑着说,“我都好了。公子,夜深了,我们快回去睡吧。”
不用哄了?
难得耕烟还打算搜肠刮肚,舍夜陪卿卿呢。
不过这种愧疚感终究是延续到白天,尤其是拾春倍加殷勤和乖巧的时候。
小狸奴是真的被吓怕了吗?那两个贼人让他再次意识到岛外的险恶,从而深刻地发觉自身的窘迫处境了吗?
就算拾春是岛上唯一的水灵根,只要他表现出一点差池和不尽人意,都有可能被滕修士抛弃。更何况,他现在除了帮忙干杂活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他一定也是想着讨好我,才表现出对我依赖信任的样子,兴许觉得我能帮他留下来。
耕烟沉默地研药,看到拾春浇完水往缀月那边去。
拾春的力气也变大了呢。
缀月本来正在棚舍那边照顾小动物。鸑鷟昨日犯错被禁言,只能蹲在宠物碗里无声地等着投喂。缀月只听说昨夜闯入两个小贼,关心地问了问拾春有没有受伤,得到否定的答案便稍稍放心。
“你干活儿也比以前熟练了很多,耕烟没再骂你了吧?”
“偶尔是有的……”拾春摇摇头,“但是我改过了,他就不骂了。只是每日还是要喝奇怪的药,而且要光溜溜地去泡池子。”
“你若不想做这些,就来我这儿吧。我去找岛主把你讨要来,正好我屋里也缺个打杂的。”缀月蹲在地上,仰头戏谑道。
“去公子那里?”拾春的目光迟疑了片刻,拿不准缀月的意思。
“对呀,来我的竹屋,这儿比暖幽居可宽敞多了。我的书房里还有很多讲修行的书,你想看都可以来看。”缀月刚刚给羊剪好毛,抱着一团绵绵起身,“到时候耕烟找你做什么,我都给你推了。你就帮我喂喂小动物,扫扫院子就好了。”
说实话,拾春心动了。可是……
“公子厚爱,拾春心中感激。公子若用到我,不必特地把我讨去,只要随口吩咐就行了。拾春知道自己的身份,我身无长技,留在岛上已是破例,如果连干活儿都要捡轻松的,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更何况,岛主已将我分到了耕烟公子处,我这么走了,也难向耕烟公子交代。耕烟公子他……对我还是照顾的。”
拾春这样想,缀月再欣慰不过,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
“你想得复杂了些,不过……罢了,你早晚要知道的,也不必由我来说。”
是什么呢?
拾春听到耕烟唤他,就跑了回去。
只是心里仍觉得,这云岛的谜团越来越解不开了。
耕烟再次递来了奇怪的药,拾春乖乖地喝下,已没有先时那般抵触了。
“今日药效也该稳定了,若是你夜里能够安眠,这配方就这么定了。”
“是。”拾春应诺,双手将药碗递回。
药方定了,以后我便不用再试了吧?或许还有下一个方子,说不定更加磨人。
“公子要抽我背药谱吗?”
“今儿这么主动,是已经背熟了?”耕烟惊奇道。
“公子让我每日去灵池呆半个时辰,我没事做,只好背药谱了。”拾春定定地看着耕烟,“我若早日掌握,也好帮公子抓药。”
耕烟一时语塞。
“灵池的温度对你来说,应该还很低吧。你不冷吗?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分心……”
“冷的,但是想通了,就没那么冷了。”拾春走近一点,半蹲在耕烟的凳子前,真像一只小狸奴一样,仰首真纯地望着耕烟,“公子一定是对我还不满意,才用灵池来警醒我。拾春只好努力让公子满意,这样公子才不会觉得我是没用的人。”
“拾春……”这些天拾春的名字在耕烟心中已变得深刻了许多,或许就像收留宠物一样,培养久了,再陌生的存在也能让人生出感情。而拾春还不一样,他是一只格外乖巧、脆弱又上进的孩子,耕烟在他带过的后辈中,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孩子。
或许还有昨夜的愧疚心作祟,耕烟现在感到有些心疼了。
“你莫怨我。”耕烟停下捣药的动作,伸出手来,让涂着丹蔻的指甲轻轻避开拾春的脸颊,只余温热的指腹在对方柔软的肌肤上流连,“这些事你总要走一遭的,与其长痛,不如短痛。”
“我知道的。”到哪里都是这样,新来的总是会受欺负会吃苦头,哪怕那背后并没有太深刻的因果。他只庆幸耕烟公子不是太不讲道理的人,更何况公子对他的好也是真的。
耕烟忧愁地看了拾春一眼,放下了手,“你不明白也无妨,就算怨我,也不会太久了。”
拾春没明白他的话。
又兢兢业业地帮了几天工,拾春腰也累、腿也累、脑仁还疼。只是偶然擦汗时,发现手臂上多了一层薄薄的肌肉,而且晚上睡得也香了。不好的是,鸡鸣时醒来偶尔会看到自己四爪搭在耕烟公子身上,而后者神情莫测地与自己对视……
好在公子不会怪我,既不会当面罚我,也没有找机会公报私仇。
想到这些,拾春的感激就更甚,言语举止上的依赖信任也就愈发明显。
把耕烟整不会了。
耕烟掐着日子,又算了几天,去找缀月谈了谈。晚上回房的时候,看到拾春在利利索索地打扫灰尘,刚要招呼,就被那回首瞬间蓦然发亮的眼神撞进了心口,下一秒茶水就到了眼前。
“公子请用。”
野猫真的变成家猫了。
耕烟抿了一口茶,把拾春抱在怀里,贴贴了一会儿。
“我看你在我这儿呆得也差不多了。”
他冷不丁一句话,把怀里的拾春吓得不轻,整个身子都跟冻僵了一样。
“公子是什么意思?拾春哪里做得不好吗?”
公子终于又意识到自己是块朽木,要把自己扔掉了吗?
难道、抱着被差使的决心,做好在此终老一生的打算,他仍然得不到一个归宿?
“不是哦,你做得很不错了。但是你得离开暖幽居,到缀月的竹屋那儿去了。”
缀月公子?难道缀月公子真的把我讨了去?
拾春讷讷无言,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缀月公子当真是如春风一样温暖的人,拾春当然乐意与他亲近。可是若就此离去,不明原委,只怕耕烟公子心有芥蒂,对他亦不似从前。
“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这是云岛的规矩。”耕烟抬手给拾春顺了顺毛,歪首道,“来岛上的新人要和每个屋主都睡一觉才行。”
拾春瞪圆了双眼,像是被吓到了。
耕烟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放心好了,不是那个意思。”他笑了笑,“只是普通地借用一下床榻罢了。岛上的屋子是需要灵气维护的,按常理每间屋子只能住一人,多的就要额外消耗灵气。所以来岛上帮工的新人,往往要在几间屋子里轮流住,我之后就是缀月,然后是虚庭公子。像这样容你在暖幽居住许多日子,已经是极限了。灵气消耗就得补充,若是一轮完了灵气还没有恢复……”
耕烟顿了一会儿,“先不去想这个,你这两天就收拾收拾,准备去竹屋吧。”
“原来是这样……”
收留自己竟然还要多余的消耗,难怪耕烟公子从前对我总是不满。
缀月公子说竹屋更宽敞,是不是也要付出很多灵力呢?还是说那间屋子足以让自己待得更久一些?在缀月公子那里,好像即使犯错了也不必害怕,可是自己能好好地回应公子的期待和要求吗?
拾春的沉默让耕烟理解成了担忧,他想了想,还是说道,“你不必太担心以后的事,缀月是名门正派出来的人,做事懂得分寸,不会拿奇怪的事来戏弄你。他不像我……”
真是人之将别,其言也善。
拾春没想到这个时候耕烟公子还会为缀月公子说好话。
“公子是指……您是合欢宗的事吗?”
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小东西,”耕烟眉头一拧,似笑似蹙,“你知道的倒是多,莫非是缀月透露给你的?”
“不是的。”拾春慌忙解释,他怎能陷缀月公子于不义。可是,这样的话又不得不暴露烛树……拾春心一横,只好实话实说,“是烛树。”
好在耕烟公子并未表现出计较的样子,只是轻哼一声,道了句“多舌”,尔后又说,“这本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你知道就知道了。不过拾春,别以为去了缀月那儿,就能偷懒了。缀月虽是好说话的人,云岛可容不得你清闲。灵池照样要去……药一天都不能落。”
“嗯……”
拾春心想,耕烟公子这是在敲打我,让我不要忘了本。
但是、如果他真能从虚庭公子处回到这里,总是要再面对耕烟公子的。自己总不至于这么傻……就算自己有心讨好缀月公子,缀月公子又怎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左不过在岛主面前为自己说两句好话。
他们相对坐了一会儿,看天色也差不多了。拾春正准备去铺床,忽然想到什么,半路折返来,“公子,我忘说了。明日不必浇水,可以种些小麦青菜,生长得还快些。”
“什么?”耕烟半是不悦,半是不解,手指点了点拾春的额头,“还没走了,就想着怠工了。”
“不是、不是我不想浇水。”拾春讨饶似的赔着笑,小心拉住了耕烟的手腕,“是说……明天会下雨。”
耕烟问,“你怎么知道?”
拾春微微低了头,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斟酌地解释道,“我有预感。我看下雨天一直很准的,因为风的颜色会变……”
耕烟愈发不明白。
“怎么神神道道的。”
“我也说不清楚。公子听我的就是了。”拾春摇了摇耕烟的袖子,“又没有什么坏处。”
耕烟眨眨眼,略一扯笑,“好罢。若是不下雨,我也不给你收摊子。”
“会下的。”拾春笃定道。
他也只有这一件能够确信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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