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乌夜啼(二)

看了越容姬的信,秋白鹭原打算在坊州歇上一日就出发,小易却实在累狠了,连连哀求要多留一天。

秋白鹭耐不住他缠磨,又带他多玩了一天。

他们住了两日,置办了船上的一应事物,打包了南合斋的招牌点心,买了望江楼的招牌酱菜,这才乘上小舟,顺着定河一路南下。

乘船总是比车马快,也少了颠簸,且入目就是江景,两岸红花绿柳流水似的被抛在身后,唯有天与水与舟同行。小易新鲜了一天,第二天仍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便感觉十分无聊。

小易底子薄,在船上习武也怕他定不住,反而走火入魔,因此免了他的功课。

秋白鹭只得翻了几本诗文来,母子二人同读。

遇上寒村野渡,就停泊一晚,买些鲜果时蔬;到了城镇边,就多停一天,叫跑腿进城买些吃的玩的,她带着小易河边踏青,活动筋骨。

最开始几座城搜查还很严格,越是南下,所谓盘查越是松散。

秋白鹭渐渐开始带着小易进城转一转,也给他讲些行走江湖的小知识,比如坑蒙拐骗的人如何辨别,几个大帮派的服制,以及遇到危险要记得报他母亲的名字。

如此数日徐徐而行,月圆复缺,不觉已是四月十八。

等到了洛邑附近的小城伏津,城墙上贴的告示已经被雨水打湿,墨迹大片洇开,守城的兵丁闲闲散散,虽然是在排查过往的行人,但看他哈欠连天的样子,想必很难排查出什么结果。

日薄西山,流云晚霞给小城镀上一层玫瑰色的调子。

秋白鹭带着小易,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座小城。

伏津虽小,却很热闹。

酒肆熟卤,甜咸点心,赌坊青楼,都闹哄哄地挤在一条道上。

小商小贩们守着各自的摊子,卖些针线鞋袜香粉胭脂,不知谁家乱跑的孩子,撞掉了路人的烧饼,被逮住狠狠揍了屁股。

小城民风彪悍,让小易大开眼界。

秋白鹭揽住看呆了的小易,躲开凑上来的少女,连连摆手:“不要花。”

面有红斑的卖花少女从城门口就跟上了他们,被拒绝了也热情不减,仍旧缠在她身边叽叽喳喳。

秋白鹭见她如此殷勤,料她生活不易,便把她手中一篮红粉牡丹尽数买下,只当花钱买个清净。哪知道小姑娘得了银钱,先问他们来处再问他们去处,又问要住几日,更是热情地给她推荐了城中最好的客栈。

城中最好的客栈叫做如意客栈,上房是个寝室和堂屋分开的套间,虽然陈设简陋,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秋白鹭在门口审视片刻,还是决定住下。

吃过晚饭,小易困得眼都睁不开,秋白鹭打发他去睡觉,自己却带着刀剑翻窗出去,落在客栈的后院。

夜色渐深,后院无人。

秋白鹭运功细听,客栈大堂里有两道浊重的呼吸声,还有打算盘的啪啪声,想必是小二和老板还在盘账。而房间里,小易酣梦沉沉,丝毫没有察觉母亲已经出门。

她轻轻一笑,纵身翻过院墙,只见依依杨柳之后,院外竟是一条小溪。

秋白鹭长舒一口气,抽出刀来,先痛痛快快地练了一趟刀。

越容姬找来的刀很不错,尺寸轻重都与秋池刀相像,她甫一上手就觉熟悉,稍稍演练便已得心应手。

刀光如水,流映月华,从缠绵的柳枝中穿过,不伤片叶,又重重劈在石板上,凿出一道凹痕。

她收了刀插在一旁,拔出剑来思忖。

秋池刀是父亲传下的秋池刀法,匕首明镜是母亲教的啄羽拂衣手,析星剑的感应则是在她仿用万剑山庄周天北斗剑法时出现的。

那么彩衣剑呢?

秋白鹭心中有了答案。

她并没有蒙谁传授过阆山派的玉真剑法,但似乎这感应也并不需要十分精通玉真剑法。

就像她的周天北斗剑法也不熟练,只是在将要杀死万家人之前拿来戏弄他们,却不想突然触动了感应。

在练习父母留下的功法,第一次触动感应时,她曾经以为那是父母在天之灵暗中保佑。

又或者是如母亲哄她睡觉时讲的那些怪诞的故事,她祖上的血脉当真有什么奇异之处,才会在手持祖传兵刃练习祖传功法时,得到仿佛天授一般的感悟。

那时候她还年少,因此自命不凡不可一世,但又在人前强忍住一切炫耀的冲动,只暗暗在夜里咬着牙狂喜,自认为天之骄子,未来必定能够报仇雪恨,做出一番大大的事业来。

只是少年人又怎么能料想到后来的那么多波折?

秋白鹭怅然地止住思绪,打起精神,回忆起宁都平手里的玉真剑法来。

一边回忆一边演练,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中天。

拂去衣上露水,她起身返回,刚翻进院中,忽然双眼一抬,双目如电,直射客房的那一扇窗。

深更半夜,竟然有人正在靠近客房!

她纵跃几步,自窗口翻身入室,轻悄悄落在地上,好似穿林燕子一般,直冲站在内门前的黑衣人。

锁喉,拿腕,秋白鹭一踢贼人膝窝,他猝不及防,哀呼一声撞开了内门,跪倒在门槛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哀嚎。

小易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先看见堂屋和寝室的门前跪了个人,狠狠吓了一跳,又看那人背后还有个人阴森森地背着光立在门前,疾呼:“娘!”

秋白鹭温声安抚:“娘在,不怕。”

小易定下神来,问:“娘?这是什么人?”

秋白鹭也没料到,自己只是出去练一会功夫,竟然有小贼半夜摸了过来,此时惊魂未定,拧起他的手腕,恶声道:“没听我儿问你吗?你是什么人?”

贼人哀叫连连,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秋白鹭加大了力道,终于在他眼里见到了惧色。

“大长老让俺来的,花脸儿搞鬼,大长老让俺赶紧来!”

什么大长老?什么花脸?

秋白鹭心头一跳,直觉自己卷入了麻烦中,逼问道:“大长老是什么人?”

贼人却只说:“大长老就是大长老。”

看他神色,倒不是故意糊弄,反而是不知道怎么答。

似乎在这傻子心里,这位大长老是太阳月亮一般的人物,恐怕他还纳闷,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太阳月亮是什么呢?

秋白鹭放弃讯问,把他绑了,丢在墙角,转过身问小易:“怎么样,没受伤吧?”

小易懵懵懂懂地摇头,揉了揉鼻头,却摸出一手鲜红的粉末。

秋白鹭急上前去,握住他手,细细看他的脸色,又捻了粉末在指尖轻嗅:“这是什么鬼东西?”

本没料想有人答话,那个蠢货却突然激动起来:“接引药!不能漏出来!”

接引药是个冷僻的东西,但秋白鹭偏偏听过。

而且这个蠢货说得对,接引药既然入体,与血相合,在口鼻中化出红色粉末,就绝不能漏出来了。

秋白鹭暂压怒火,叫小易屏住呼吸,自己取了小碟子,将小易口鼻处喷出来的细细扫到碟子里,又叫他重新咽下去。

小易一脸苦相看着从鼻子里喷出来的粉末,但到底还是听话地张开了嘴。

秋白鹭暂时放下心来,轻轻抚摸着小易的头,再次和他说:“不怕。”

转过脸来,她面如寒霜,目光冷箭一般射向墙角五花大绑的人:“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前朝宫廷的秘药?”

是魔教?北漠王庭?

又或者是拾得一鳞半爪的羽冠术士?

秋白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没想到,伏津这座小城里居然还藏了你们这种邪祟。”

羽冠术士只是一个统称,代指得到了前朝大离遗泽,尊奉前朝国教的人。这其中大多数又不走正道,篡改教义自创糟粕,倚仗前朝秘术装神弄鬼,甚至常常有生祭等残暴血腥之事。

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都是阴沟里的耗子,人人喊打。江湖人提起他们,又常面带嫌恶,直称为羽冠鬼。

秋白鹭解释给小易听,又道:“羽冠鬼们常常自称得到了大离正统,修得了什么呼风唤雨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术,其实通通修得一塌糊涂。离朝秘宝接引药原本是宫廷内藏,用来进入胎息假死之境,延留活人最后一口生气的。这等神药,怎么会平白用在迷晕小孩上,我看多半是仿制的劣等货色,或者干脆就是染红了的迷药。”

小易这才把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秋白鹭轻轻拍了拍小易的头,叫他回床上去睡觉,小易遭逢此变,惴惴不安:“娘,你去哪?”

秋白鹭笑道:“我不出去,只是要处理这个坏人,难免见血。”

小易方才还害怕,听了这话却眼神一亮:“我想跟着娘。”

秋白鹭笑骂:“小无赖,这时候又不知道怕了?”

却也不再执意阻拦他,自己提了那人到窗口,手起刀落,叫他一颗大好头颅作了树下花肥。

又一脚下去,尸身滚落窗外,和自己个儿的头颅抱成一团,秋白鹭慷慨地送他一场死后团圆。

关窗,擦刀,净手。

为了叫小易安心,她特意做出十分闲适的样子。

洗完的手擦了玫瑰花的膏子,秋白鹭轻嗅双手,又去把今天入城买的花拿来插瓶。

红粉一片,煞是好看,余下竹编的小篮子,也能拿来装些铜板零碎。

秋白鹭取过篮子,眼神一凝,从篮底取出一张粗黄纸的字条,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羽冠鬼,捉小孩,跑”。

是今天那个卖花的姑娘。

那小姑娘倒是好心,可惜秋白鹭不爱摆弄花草,发现的晚了些。

小易赤着脚坐在床边,问她:“娘,明天要走吗?”

秋白鹭锋芒毕露:“怎么能走?就叫他们白白算计了我们母子?”

小易喜道:“要把他们连根拔起!”

秋白鹭道是,转而吩咐他:“明天他们见了尸首,就该闹起来了,到时候也好找幕后的人。快快睡觉吧,明天一早有得折腾。”

小易嗯嗯点头,一骨碌滚进床铺里,把自己埋在枕头间:“娘,我睡啦。”

秋白鹭温柔地注视孩子的背影,眼神却渐渐转冷。她偏头望向窗,尸体就抛在窗下,这客栈却不亮一盏灯,不见一个人,寂静得如同全客栈人死绝了一样。

秋白鹭心底生恨。

接引药是个好东西,但如果没有青鸾羽来解,就是不折不扣的剧毒。

更何况,秋白鹭还有另一桩担心,如果这所谓的“接引药”是“大长老”根据古方拼凑出来的另一种毒药,毒性如何就完全未知。

她在话语上安抚小易,心里却十分担忧,解药还着落在伏津城的羽冠鬼身上,秋白鹭怎么肯带小易一走了之?

羽冠鬼,卖花娘。

还有这个安静又懂事的客栈。

她倒要看看,这小小的伏津城里能翻出什么波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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