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当江南已是繁花似锦的时候,整个云霄山还被茫茫积雪覆盖着,远远望去,云雾隐着山头,一切都显得神秘莫测。
云霄山的山脚处有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毕竟是早春时节,厚厚的积雪下,有几株长势茂盛的野草已经悄然探出了头。
突然,风吹草动,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忽的从大山深处传来,这声音清脆而空灵,引得一群鸟儿扑棱棱地从巢中飞出。
不一会儿,小径上便转出了一个锦衣少年。少年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浓眉大眼,须发繁茂,高挺的鼻梁和深凹的眼窝让少年看上去颇有异域风情。
少年宽厚的臂膀上背着一个粗布袋子和一副黑金长弓,而少年的眸子此时正如鹰隼一般锐利地巡视着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猎物。
突然,红影一闪,有什么东西忽地从路旁的林子里掠过,然后又迅速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少年轻轻一笑,左手按住别在腰上的箭筒和佩刀,右手拉紧了缰绳,两条健硕的大腿用力一夹,□□的骏马立刻会意,朝着林子里猎物闪现的方向奔去。
半柱香的功夫,少年便在林子里追上了那个暴露的猎物。
——那是一头健壮的雄鹿,通体的皮毛都是水亮亮的,头上的犄角坚实而挺拔。
少年右手拿过背在身后的黑金长弓,左手从箭筒中摸出一只白羽箭搭在弦上,“嗖”的一声,箭从弯弓上射出,那头鹿应声倒地。
少年响亮地吹了个口哨,心满意足地跳下马,他抽出佩刀,庖丁卸牛般把鹿肢解后装进了身后的布袋里。
之后,他从腰间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随身佩戴的一只精致小巧的狼牙吊坠,将其装进了内侧口袋里,然后才把腰带解下,用它扎紧了布口袋。
带着今日的胜利果实,少年轻快地哼着一首塞外小调骑着马朝山的深处走去。
在野草还未消亡的地方,少年采了一束带着露水的野花。他把花束捧在怀中,纵马继续向前走去。
曲曲折折的小路很快便没了行迹,少年却熟练地指挥着马在雪地里七拐八拐地找到了一户人家。
“张伯,马我给你还回来了!”少年中气十足地向院子里吆喝了一声。
“好嘞。”一个中年男子掀起门帘,微笑着走了出来。
“小满,你姐姐最近怎样?”中年男子看着少年把马牵到了马厩里。
“她挺好的,老样子。”这个叫小满的少年简短地回答道。
小满还了马之后出门继续往山的深处走去。
这里已经快到半山腰了,到处的积雪几乎都有半个人那么高,然而小满却如履平地地向前跃着,身后留下了飞鸿般的淡淡的痕迹。
待行到半山腰,小满在一个山壁前停了下来。
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四下无人,他一个侧身,悄无声息地没入山壁里。
——这山壁看似是一块完整的壁石,实际上中间有一道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缝隙非常隐蔽,一般人就算细看下去,也绝想不到这缝隙后面可能别有洞天。
小满在这狭窄的缝隙中穿行了约一刻钟,缝隙终于渐渐变宽,随后,一个山洞豁然显现。
小满轻巧地一跃,整个人便倏地没入洞中。
洞的门口是一个巨石,小满走到巨石的一侧,弓着身子钻进了一个比刚刚更狭小的缝隙中。
——又是一阵左拐右拐,半柱香的功夫,少年终于进到了主穴之中。
主穴大约有三米高,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中央的一个巨大的秋千。秋千两侧被两条从顶上悬下的藤蔓系着,藤蔓上插满了各色的野花。
秋千两侧是一些简朴的石桌和石凳,石桌上摆着几个托盘,石凳旁的地上散着一些铁签子。
“安凌,开饭了!”少年刚一进门,就朝里面朗声喊道。
洞的深处应声出现一个白衣女人,她身形婀娜,肤白似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小满把手中的野花搁在石桌上,把肩上的布袋往地上一扔,拍拍手说:“今天吃鹿,我来生火。”
一双小鹿般漆黑的瞳孔撞上小满灿若星河的双眸,这个叫安凌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润,嘴角也难得地挂上了一丝微笑。
“最近伙食真好。”安凌说着,走到了一个石凳旁坐了下来。她垂眸将小满带回来的野花拿到鼻间,深深地嗅了嗅。
再次抬眼时,那双晦明难测的眸子里闪着一丝异样的光。
忽然,寒光一闪,嗖的一声,一把匕首从安凌的腰间飞出,直直地向小满后腰刺去!
就在匕首行将刺进肌肤时,小满头也不回地迅速抬起左手——
下一瞬,匕首被小满轻巧地夹在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
“你又考我。”小满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嗔怪。
“你的反应越来越灵敏了。”安凌欣慰地笑着,一双眸子里透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幽深。
“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小满冲安凌扬了扬下巴,眼里满是狡黠。
火很快就生好了,腾地一下子,火苗迅速地舞动起来。
安凌的心也随之一起摇曳起来。
“小满,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安凌的语气十分平静,漆黑的眸子里印着舞动的火苗。
“时机终于成熟了,我打算这几日就下山。”
火苗突然有些躁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你想好了?”
“三年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
“三年前我们机缘巧合地发现了这个地方,又无比幸运地找到了失传多年的浊舟心法。现在我的内伤已无大碍,你我功力远超世间常人。”
“所以,是时候去杀了顾远关了。”
小满突然有点不想和安凌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对视,他默默地转过身去。
“小满,浊舟心法是这世界上最上乘的功夫了,现在天底下除了我们没有人会用,更没有人知道如何应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小满默默从地上拿起一根铁签子,将一块鹿肉穿了进去,放在火上烤着。
很快,鹿肉就发出了滋滋的声音,一股烧烤的香味在洞里肆意飘散。
小满不时翻滚着手中的铁签,很快,鹿肉烤得外焦里嫩,汁水四溢。
小满回身把烤好的鹿肉放在石桌上的一个托盘里,重新望向安凌。
“你既然想好了,那我就陪你去。”小满拍了拍手,从地上捡起另外一块鹿肉,穿在签子上。
“小满,其实你没必要和我一起去鬼门关。”安凌的声音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
“你还有你自己的事。出去之后,你可以回北蛮,或者哪怕去中原的大好河山转一转呢,都比跟着我去送死要好得多。”
火苗蹿得更猛了,鲜艳的红光深处开始泛起淡青色。
小满背对火苗站着,手中的签子被他在地上不停地划着。许是因为背光,小满的脸色尤为阴沉。
“哐啷”一声,小满把手中的签子狠狠扔到地上。然后,鹰隼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安凌。
“小满……”安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一,你不是去送死,因为我会陪你去。第二,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你竟想着要甩开我,你休想。”
小满凶狠的目光逼退了安凌脸上最后一丝红润,摇曳的火光将她藏满心事的剪影投到墙壁上。
“顾远关心狠手辣,武功高深莫测,当年他以一己之力就灭了我萧山派,这次去报仇终归是凶多吉少。”
顿了顿,安凌的声音开始发颤:”小满,你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所以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小满直勾勾地看着安凌,良久,眼里的锐利渐渐退却,一抹混着苦涩的柔情幡然涌上。
“安凌,我的美好是因你而存在的。你走了,万一我带着你给的一身武艺去为祸四方怎么办。”
安凌看着少年棱角分明的脸,这副面庞早已褪去了稚嫩,可那副神情却还似二人初相识时的样子。
安凌苦笑着说:“小满,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很多选择——成为一个武艺高绝的侠士,成为武林中的一个传奇,你的人生可以无比闪耀。”
小满摇摇头:“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便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永远追随你。”
安凌望着目光炯炯的小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多年前的一次意外,她和少年的命运如藤蔓般紧紧联结一起,现在要想解开,实在是为时已晚。
身后的火苗肆无忌惮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缕青烟腾然升起。刚刚烤好的鹿肉已经有些发凉。
见安凌半晌无话,小满向前走了一步,盯着安凌的眼睛:“你别想抛弃我,安凌。当年是你把我捡回来的,你得对我负责到底。任凭你去哪里,我都生死相随。”
安凌感觉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叹。
倘若当年他没有遇见她,人生会是怎样的?
应该比和她一起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要好得多吧。
安凌看着小满褪去青涩的面庞,柔声道:“小满,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欢喜你这么说。这么些年,咱俩谁离了谁,好像生命都不完整了。可是,倘若我真让你和我一起去,那我就太自私了。”
小满摇头:“你如果真的抛下了我,那我只能做回一个孤魂野鬼了。安凌,倘若这条路真的如你所说一般是鬼门关,那事情成功了,一切皆大欢喜,事情失败了,咱俩至少可以做个伴死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比我做孤魂野鬼要好得多。”
小满的话让安凌无所作答。
五年前,她也如今日的小满一样,带着孤高的热血如飞蛾一般扑向爱情的烈焰。
那时候,她太年轻,以为无论怎样,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丢掉性命,谁成想那火焰将她引诱了还不满足,定是要将世界所有美好都吞噬了才肯罢休。
现在,她和五年前那场火又有何本质区别,眼前这天真的少年,还不是如她当年那般,傻傻地赌誓要往火坑里跳。
“小满,倘若前面真的是无间地狱,你也愿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小满定定地看着安凌,嘴角渐渐绽出一个微笑。“我只知道,没有你在的地方都是地狱。”
小满的剪影在石壁上欢快地舞动着,安凌看着那剪影,仿佛看到了小满至纯至洁的灵魂。
沉默了良久,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抬起迷离的双眼,半是哀怜半是乞求地看着小满。
小满大步走到安凌身侧,将她惨白的脸庞揽入怀中,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轻轻抚摸她毫无血色的双唇。
安凌伸出双臂环在小满腰上,咬了咬牙,两行清泪还是无声地滑落。
小满拍着安凌的后背,腰间那只精致的狼牙吊坠在空中轻轻摇晃,发出叮叮咚咚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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