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平家镇上,冷风呼啸着穿过街巷,小镇里没有一丝立春的暖意。
后半夜,青黑色的天空深处扯出一些碎雪,细密的雪花乘着寒风凌然而下。
镇子南面一个偏僻旅店,安凌一袭单衣伫立在院中,刺骨的寒风灌进衣袖,纷纷扬扬的碎雪卷着前尘往事倾泻而下。
五年前,她年方二八,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也是在那一年,她遇见了顾远关。
他让她意乱情迷,他让她生不如死。
那一天,她满身是血地赶到萧山迎客厅,却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
一场大火不知从何而起,熊熊烈火瞬间焚净一切,师门之恩,手足之情,自以为是的爱情,腹中无辜的生命……
一切都在那一天化作了灰烬。
平家镇的雪越下越大,雪水打湿的衣服沉重地压在身上,逼人的寒气刺入骨髓。
纵有多年的内力修为,安凌还是不由得地颤了几下。
“万宗归一,繁而复简。”安凌默念着浊舟心法的口诀,运气御寒。
蓦地,身后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安凌头顶上出现了一把伞。
小满默默站在了她的身后。
“安凌,”他低沉地叫了一声,“回去吧。”
安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凄凉的笑:“你怎么来了。”
小满慢慢走到安凌身前,低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漫天飞雪。
“我们马上就能复仇了,”小满答非所问,“别多想了,回去吧。”
安凌定定地看着少年,二人初识之时他还是个瘦高的毛头小伙,攥着匕首傻愣愣地朝她胸口刺来。三年的岁月抹去了他的稚气和莽撞,深居简出的生活让他变得如大山一般沉稳。
安凌缓缓抬起手想要轻抚小满棱角分明的下颌,但举到半途,冰凉的手指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
她微微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撞上了小满清冷的目光。
“武方焰是你什么人?为何我从未听你提过?”
安凌想要抽走手指,却被攥得更紧。
小满寒意十足的眼眸中,安凌苍白一笑:“他是顾远关的挚友,所以我们认识。”
小满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凌,漆黑的睫毛上落着几粒被寒风卷进伞内的雪花。
半晌,眼睫一眨,柔弱的雪花被两道威压的目光斩落在地。
“只是认识而已吗?”小满问道。
安凌将视线挪向别处。
不知从何时开始,小满看向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股令她心颤的威压感。他第一次露出这种目光是在他们到云霄山后不久。
幽暗的洞穴里只有他们二人,小满看着白衣下婀娜的身形,不知怎的就凑了上去。
“安凌,我好喜欢你。”小满直抒胸臆。
安凌紧咬嘴唇,后退一步。
小满不甘地又走到她身前,于是安凌再次后退,几次三番后,安凌后背抵在了冰凉的岩壁上。
一双肌肉紧实的双臂伸在两侧,让她无路可逃,只得抬起头——
两道滚烫的目光重重压下,她的心无处遁形。
纷扬的大雪中,她再次感受到了那重如千钧的目光。那目光顺着她的眼眸一路向下侵略,她的心在一瞬间彻底沦陷。
“只是认识而已。”安凌看着漫天大雪,轻声说道。
-
翌日清晨,大雪已经停了,熹微晨光下,安凌和小满一人一骑向南疾行而去。
没过几天,二人便到达了南国北部的边陲小镇离州。
还没进城,一股挥之不去的萧条和荒凉便扑面而来。
苍茫的黑山下,一条白水绕过孤城。城外官道两侧积着几尺厚的雪。悠悠羌笛声从城内传来,一群黑鸟簌簌飞进青蓝色天空中。
伴着羌笛凄婉绵延的尾音,安凌和小满牵着马在官道上一步一挪,两匹马小心翼翼地下着蹄,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踩到没被清扫干净的溜冰。
刚进城没多久,安凌和小满便发现这里每条街道都脏乱不堪,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几乎每条街道都有卷着铺盖睡在雪地里的流浪汉。
二人行了一会儿,走到了镇上最繁华的地界。这里遍布着目光呆滞的乞讨者,还有一些卖艺的人身着单衣,站在街口吆喝着。
安凌和小满每多行一步,心里就多沉痛一分。在行到一个街角时,一个卖艺男童吸引了二人视线。
那男童约莫十岁,身形瘦弱矮小,异常纤细的四肢费力地盯着一颗圆脑袋。
看到男童的那一刻,小满神色陡变——这男童一副北蛮人长相,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各位看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今日要给大家展示一套破狼掌,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多谢诸位了!”男童朗声说道。
撕拉一声,小满的心猛地被撕开一道口子。
破狼掌,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
男童对人群拱了拱手,紧接着,破狼掌一招一式地从他一双手掌中变换而出。
小满怔怔地望着男童,想起了小的时候,阿爸曾手把手地教他破狼掌,当时,站在一旁的哥哥还满脸轻蔑,埋怨他学得慢。
而母亲则满脸笑意地看着家里的三个男子汉,眼睛亮得仿佛能盛下满天的星河。
那时候,小满以为这世间上所有的东西都和草原一般是永恒不变的。可惜,很快他就长大了。
四周传来了雷动的掌声,卖艺男童已经使完了全套掌法,人们不停鼓掌叫好,称赞连连。
小满把全身上下摸了一个遍,搜罗出随身带的所有铜板,一股脑地倒在卖艺男童手里。
男童受宠若惊得有些害怕,对着小满连连鞠躬,一旁的安凌笑着蹲下,拉住他的手:“小兄弟,你这拳使得可真好,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男童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谢谢姐姐夸奖,我叫桑加,今年十岁,父母都亡故了,所以我没有家。”
男童的汉话说得虽然流利,但明显还掺杂北蛮的口音。安凌心里一揪,满脸爱怜地看着面黄肌瘦的桑加,柔声问道:“你吃饭了吗?”
桑加摇摇头:“还没,我的演出还没结束,所以不能吃饭。”
安凌摸着桑加瘦骨嶙峋的小手,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小满不由分说一把扯过桑加另一只手,粗声说道:“不如你和我们走吧,我们照顾你。”
桑加嘴巴长得老大,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小满,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什么?”
正当小满强硬地想把桑加拉走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当头劈下——
“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声音异常熟悉,安凌和小满一齐抬起头。
一个五大三粗,膀阔腰圆的北蛮壮汉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在看到二人面庞的一刻,那人步子陡然一滞,一股惊骇得仿佛见了鬼的神情浮现在满脸横肉之上。
同样惊骇的神情也浮现在安凌脸上,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呆立半晌,艰难地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
“阿、不、花、那。”
阿不花那紧紧盯着安凌,最初的惊讶过后,满脸横肉的脸上露出一副猥琐至极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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