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凌缓缓收了剑,抬起头。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安凌只觉得喉咙发紧,嗓子干涩。
上一次见到师父,是一个月前在萧山的后山密林。恰逢拜月教围攻萧山,那时她扮做中年妇人,师父执剑拦住她的退路,居高临下地对她说:魔教的奸细,快快缴械投降。
现在她就是她本人了。
五年了,他们都不曾想到对方还活在人世。
也不曾想到当年之事还有另外一番样子。
“令安,冤冤相报何时了。”安凌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就请听我一言,今日之事,就作罢吧。”
安凌有些艰难地看了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虚空中,那一晚去龙水寨搬救兵的场景蓦地跃然于脑海:
“龙寨主,我不敢相信你和我师父竟然这么些年都再无往来了。”
“你知道,我和你师父都是固执到家的人。他当年竟然怀疑我知情不报,故意放魔教上山。都十几年的交情了,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龙寨主,我师父当年固然不该对你有所怀疑,可是现在萧山有难,你真打算袖手旁观?”
龙跃面露难色,在屋里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半晌,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究竟了解不了解。”
“什么事情?”
龙跃深深叹了口气:“当年你师父怪罪我,其实还有一层更为隐秘的关系,你今年也到了能理解这些事情的年纪了,我就索性把这桩旧事说给你听。”
“其实好多年前,我和你师父一起爱慕着你的师娘。你师娘年轻的时候,飒爽英姿,风华绝代,我无数次上萧山,就只是为了偷偷看一眼她练剑的倩影。”
虽然过了许多年,但每次念及简无华的时候,龙跃的脸上都会蒙上一层喜色。
然而,这层喜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苦涩。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嫁给了你的师父。我想着,没事,只要我默默地在萧山脚下守着这方寨子,就相当于守着心上人了。”
“但是,五年前,你师父明明有机会能救下你师娘,甚至有机会救下你,但是他没有,因为他自私且懦弱。”
安凌大惊,忙追问这是何意。
“萧山派的先人未雨绸缪,他们担心有一天会有强敌来犯,所以他们修了一条只有历代掌门才知道的密道。”
“五年前萧山众人能够逃脱,靠的正是那条密道。”
“危急关头,你师父明明可以早点告诉众人这个逃生之法,但是他一直忍到了最后一刻。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安凌的声音有些发颤。
龙跃的双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你还记得你娄师叔吗?”
安凌心里一沉,虚空中,一个巨大的拼图好像突然被拼上了关键的一块,这让她不寒而栗。
见安凌默不作声,龙跃续道:“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娄师叔总是处处和你师父作对,还召集了一众弟子,争权夺势,一度要威及你师父的掌门之位?”
安凌看着龙跃,神色痛苦,她拿不准自己还想不想听下去。
龙跃继续说道:“你觉得,当年魔教来犯之时,死伤的大部分是娄党,这真的是巧合吗?”
“别说了。”安凌艰难地吐出一句恳求。
“当时的事说穿了不过是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你师父和顾远关各取所需。顾远关帮你师父清除异己,你师父把魔教心心念念的武林秘籍拱手奉上。”
“而你,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
“所以这种时候,何须护着他们?”
咚的一声,安凌重重地剁了剁脚,低吼道:“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时空一晃,白发苍苍的路长英站在安凌面前,略带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她。
“令安,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刚刚如是说道。
“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就请听我一言,今日之事,就作罢吧。”
安凌艰难地抬起头,眼眶里不知何时已噙满泪水。
她动了动嘴唇,却咽下了想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师父”。
他究竟是谁。
我这五年,又究竟在做些什么。
“其实,过去的一些事情未必是像你看到的那样的。”不知为何,刚刚武方焰说过的话闪过脑海。
说得真好,难怪自己曾经将他引为知己。
“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什么。”刚刚她如是回道。
寒意在眼眸中迅速聚集,安凌再次举起长剑。
“师父,不孝徒儿今日必须要报这个仇。若大仇得报,令安定会上萧山请罪。”
说着,安凌将视线别开,重新摆好了一招起手式,将目光锁死在顾远关枯瘦的身上。
一行浊泪顺着路长英眼下的纹路缓缓流下。他深叹口气,摇了摇头。
顾远关望着安凌,惨淡的面容上露出森寒一笑。
他缓缓举起长剑,口中轻道:“安女侠,请。”
安凌足尖点地,剑身刺破长空,笔直地向顾远关心口刺去!
顾远关举剑挡在面前,安凌嘴角一勾,手腕一扬,剑身微微上提。
然而,当安凌的剑尖无限逼近的时候,顾远关突然垂手,既而闭上了眼睛——
嗤的一声,长剑刺穿胸前苍白如雪的肌肤,堪堪没入几寸。
鲜红的血如泉一般喷涌而出,顺着寒凉的剑身汩汩淌下。
安凌错愕的目光下,顾远关微笑着垂手而立,缓缓睁开眼睛。
枯槁的眼窝里,澄澈的泪水聚在眼眶,如深山里一汪干净的湖水。
四周的惊呼迟滞了几瞬才如火山爆发一般响彻长空,迟来的锥心之痛渐渐蔓延全身,既而深入骨髓。
顾远关的视线逐渐模糊,但他还是看到了安凌失神的双眼,看到了震惊到失声的武方焰,还有表情复杂的卫平,以及从魔教阵中疾奔出来的何青莲。
他低头看了看刺进心里的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这一生就是这样了。
好在,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未竟的事业还能后继有人。
湛蓝的天空倒映在深陷的眼眸,胸前的汩汩鲜血肆意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顾远关终于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倒地前,他拼尽全力抬起头,对着安凌笑了一笑。
那副笑容,让安凌想起了二人刚刚认识时,那个干净澄澈的少年郎。
啪嗒、啪嗒,手背上滴落点点潮湿,安凌恍然觉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当啷一声,长剑从手中滑落。后知后觉地,安凌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利刃刺透了一般。
一切都结束了。
自己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仰起头,湛蓝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四月的阳光温暖地拂在面颊。
真好。
但就在这时,场子周围似乎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一声稚嫩的叫喊从一角传来——
“爹爹!”
这声音是从魔教帐篷附近传来的。
那是一个女童凄厉的叫声。
遥远的呼唤如同一记鞭子,顾远关神游在外的思绪猛地被打回体内,已经扑倒在地的身子痛苦地颤动了一下。
他费力地抬起头,安凌也顺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去——
魔教帐篷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稚嫩白净的小脸上溢满了惊恐。
看到女孩的那一刹那,安凌仿佛被什么人点住了周身大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安凌目光颤抖地望向女孩,那一刻,连眨眼都变得困难。
这怎么可能。
那个女孩,长得和她如出一辙。
不知过了多久,安凌艰难地回过头,绝望地望向只剩下一口气的顾远关。
他嘴唇蠕动,发出了细微声响:
“这是我们的女儿,顾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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