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恢走过来。
父子三人正都有些忧虑,看到梁恢沿着主路走到大门口,如同一阵清新的风刮过来,又像树尖儿上的雪落下来,少年的英俊是那样明快朗净,让人不觉中露出笑来。
小牧牵马从边上绕过来,还奇怪今天府门周围怎么这么多人?挑挑的放下挑子,歇脚儿的笼着袖子,行路的就干站着,男人女人都往这边瞧。
正议论纷纷:
“这伯爵府里什么风水,咋就老的少的个个都俊成这样,连仆从杂役都平头整脸的?”
“怕不是扎堆儿来下凡的神仙聚到一起了吧?”
“谁说神仙待人没有个三六九等,我看女娲娘娘造人就有偏心的时候!”
“女人谁不偏心?我要是有这样貌的儿子做梦都得笑醒!”
“我要是有这样貌的夫君,管保啥活儿都舍不得他干,我一个人全包喽!”
“你们这起痴心疯的婆子,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长得好看顶个屁用?能当饭吃?”
“俺们乐意!这要天天瞅着能不高兴?有啥烦恼瞅两眼就全消了!”
梁恢一一送别父亲和两位哥哥,正走向小牧,忽然有细细的手指从门里急匆匆地抓住梁恢的袖子,眼看着人就要被带倒,梁恢转身一把扶住,果然是梁愫。
梁恢掐着腋下把她拎过门槛,急问:“有没有磕到?”
梁愫摇摇头。
梁恢看她还喘着气,不悦道:“跑过来的?不会喊我一声吗?”
梁愫把一卷书递过来。
原来是送课本。
梁恢看也不看,接过来塞怀里,语气还是冲:“有什么打紧,也值当你急成这样?药喝了吗?”
梁愫觉得心跳得还是快,无意识间按了一下胸口。
梁恢马上小心地问:“是不是累了?”又低头仔细看她的脸。
梁愫仍然摇头。
“我送你回去。”梁恢站直,跨进门槛后蹲下,催促道:“上来。”
梁愫不敢磨蹭,轻轻扑在他背上。梁恢托住她的腿,慢慢站起来,慢慢往回走。
等梁恢的时候,小牧从鞍囊里掏出一把长柄铁刷,仔细地为两匹马梳理马鬃,让它们稍安勿躁。
这两年小牧跟着梁恢,学会了习字,学会了骑马,梁恢是个好伺候的,啥要求没有,一切都紧着小姐。
周围的汉子们都散了,几个婆娘还意犹未尽地站着。
“都走了,咱们也走吧?”
“那个小郎君一会儿还会出来,再等等吧。”
“唉,看了也白看,你说那样的人物以后得娶个啥样的媳妇呢?”
“应该是刚才那个小姐那样的,看看人家那小脸儿长的,谁不爱看,这等长大了还得了吗?”
“要我说呀,还是别嫌弃家里那个蠢的了,瞅瞅咱们自个儿也跟人家没法儿比的咧!”
“都是命!咱要不是起早贪黑地干活,没日没夜地侍候一大家子,谁生下来还不是细皮嫩肉的了?看看我这手,一到冬天就裂,跟枯树皮似的,郎中说不沾凉水才能好,不沾凉水,哪一天不尽泡在冷水里?”
“哎呀,咋还伤心上了呢?那可是个富贵的词儿,有人疼才配伤心呢!你岁数小,且忍一忍吧,俺们几个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能得着好了?女人啊,拼死拼活的,还一辈子叫人作践,真是不知道图个啥!”
“啊!”斜后方突然迸出一声尖厉的哭号,女人们都被唬得一跳,回头去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媳妇儿,容长脸儿,挺白净,却穿得极破,她任着眼泪淌了一脸,只是绝望地喊着:“这些苦我都吃得,却还要挨打!我娘只会叫我忍,我爹眼里只有弟弟,好像我不是个活的!”
喊着喊着又用红肿的双手捂住脸,缓缓蹲了下去。
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旁边一个年龄很小的媳妇走过来,放下挽着的藤篮子,蹲下,扯过篮子上干干净净的碎花盖布,拿开她的手,一下一下给她擦脸,很轻很轻地说:“别哭了,至少你嫁的是个正常人,你回家好好跟他说,日子到底还有个盼头。我爹贪银子,把我嫁给了傻子,你知道和傻子怎么生活吗?单单每天那些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动静,就已经把你逼疯了,更别提那种肮脏和蠢相,我今年十六岁,可是我怎么还不死?”
小牧仔仔细细刷完毛,又抚了抚马头,把刷子收起来,向那边扫一眼,几个高高矮矮、穿着破旧的女人,用袖口抹着眼睛,相携着,偎在一块儿,慢慢地走远了。
她们有的挎着篮子,有的扛着袋子,还有一个拽着粗糙的独轮小车,小车里,孩子挥舞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指点着路上新奇的东西,不知道奶声奶气地说了句什么,女人们再次低下头去擦眼睛。
梁恢背着梁愫回到房间,把她放在床上,转身看着她,脸色还是不太好,眼睛也没有全睁开,这都是她不舒服时候的样子。
梁恢坐下来。
梁愫声音虚浮地说:“去学馆吧,别迟到了。”
这声音也是。
梁恢叹了口气,说:“睡会儿吧,我陪着你。”
梁愫催他:“今天不是有考校吗?”
梁恢不动,盯着她说:“下次这种事让小敏去做。”
梁愫声音很低:“小敏出去办事了。”
梁恢扶着她躺下来,给她盖上被,仔细掖好,低头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开,以手背去贴她毫无血色的面颊。
梁愫闭上眼睛,缓缓说:“去学馆吧,我睡了,晚上就见面了。”
梁恢看着她,等她睡着了,起身走出去。
梁恢径直出府,小牧迎上来,梁恢吩咐:“以后小敏出去的时候,你就留下,小姐身边不能没有人。今天你看着小姐,有情况马上来找我。”
小敏安排好马车回来,发现梁愫又睡着了,不由得奇道:不是说好要去霓香阁的吗,怎么还睡着了?
再说这才起床也没多大会儿啊,是晚上没睡够吗?
又一想,多睡一会儿吧,冬日里本就精神不济,这几天又发现为三少爷早早缝制的冬衣没有留足量,三少爷窜得太快,单看个头跟大少爷也没差多少了。小姐心里着急,想着再去扯布重新做,怕年前赶不出来;单单接个边儿的话,又觉得委屈三少爷。这把小姐愁的,天天催着安排马车要去霓香阁,这下安排好了她又睡着了。
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梁愫才醒。坐起来又歇一会儿,觉得好些了,这才喊小敏进来。
“小牧在外面,估计三少爷不想让你出门。”
“那就说咱俩只在园子里逛逛,再偷偷溜出去。”
“小姐,我看你今天精神不如往日好,要不改天再去吧。”
“好容易找到可靠的马车,走吧,再等下去真来不及了。”
俩人偷溜出来上了马车。
车一跑起来,梁愫就觉得不舒服,想着以前也常常这样,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行至半途,一点儿也没有好转,小敏也发现了,一下子慌了神,刚想让车夫把马车停下来,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越来越近,很快随着马的嘶鸣停在近前。
梁恢这一上午心神不宁,考校途中接到小牧的消息,扔下正在提问的星槎先生,直接从学馆纵马而出,直至逼停马车,押车返回,这一颗心还是悬着。
回到府门口,梁恢冷着脸跳下马,直接踩上车辕掀开帘子,车厢里梁愫靠着小敏,面色惨白。
小敏看见冬日里的少年鬓角湿透,唇线笔直似有隐怒,可是那双眼睛看着小姐,里面只有万般的珍重。
梁恢探进身轻轻地抱起梁愫,贴在胸前,紧紧搂住。然后走下马车,穿过冗长的主路,绕过参差的小径,一直回到卧房。
梁恢坐在床边,让梁愫靠在他身上,单手抖开被子,把梁愫裹紧。
小敏小跑着进来。
“去煎药。”梁恢平静地说。
小敏急忙退出去。
梁愫一直闭着眼睛,开始只是疼痛和无力,渐渐地意识昏沉起来,身体又开始停摆,积攒着力气好再次醒来。
梁恢一直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闭着,淡淡的唇抿着,连难过的表情都欠奉,好象早已厌弃了这个世界,脆弱美丽如同琉璃。
梁恢不敢太紧拥着她,用脸颊去试她的脸颊,凉凉的,再用脸颊去暖她的脸颊,她无知无觉。
小敏端着药进来的时候,梁恢向里转过头。
小敏退出去。
梁恢端起碗试试温度,把碗沿儿沾沾梁愫的嘴唇,没有反应。
他自己含了一口,真的很苦,他的女孩儿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吃苦,可是她交付岀来的,都是甜。
少年一口一口地,把药渡过去,跟她额头抵着额头,想把力量都传递给她,想把病痛都吸收过来。
仍然让她枕着自己的胸膛,现在只有这点重量能让他安心,拢着她,一起睡着。
接下来几天,梁恢守着梁愫,哪儿也没去。
梁愫想给新棉袍接个边儿,接缝处绣上忍冬花遮一遮,梁恢直接查没了针线。
梁愫翻开一本游记,梁恢坐过来给她拿着书,结果她刚看个开头就睡着了,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整本书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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