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杯酒言欢喜相语

少女如抽枝的柳条,走起来袅袅娜娜,坐下来娉娉婷婷,说起话泠泠淙淙,仰起脸楚楚盈盈。

梁恢正式加入飞骑营。

四月里伯爵府为梁恢举办了谢师宴,夫子星槎先生喜爱梁恢,欣然应邀。同时梁憬出面,延请恩师当朝少师周纯如前来作陪。

时辰一到,马车陆续驾临。梁潼早已率三子出府相迎,与两位客人挽手而行,引为上座。梁愫与母亲立等在席旁,众人落座。说起来夫子与少师是旧识,曾经一同求学,后因理念不同而分途,如今都已年过半百,乍一相见,均不胜感慨。

寒暄过后梁潼举杯:“今日何其有幸请到两位贵宾,星槎先生于我三子恢儿,少师大人于我二子憬儿,数年间教导之悉心,期望之殷重,梁潼与内人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众人饮罢,星槎先生笑道:“久闻爵爷雅量高致,丰神俊逸,今日得见,足慰平生啊!我与弘初,名为师生之谊,实为忘年之交,小友品性之贞良,为学之聪慧,令我亦喜亦叹!有道是‘松柏之高洁,其有本根之方正。’今日幸会阖府诸君,诚知古人实不我欺!”

少师举杯:“先生得遇弘初,亦如我遇怀芝。你我二人早有约定,要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当年我说‘冀其匡正天下,以用社稷’,而先生说‘只为潇洒一生,成人成己。’如今看来,确是先生远见卓识。”

“纯如,”星槎先生亦举杯:“卿有卫道之志,我有云鹤之心,卅载之后,你我都未改初衷,已属幸事!”

美酒佳肴在前,宾主畅谈不止。

三兄弟轮番敬酒,两先生欢喜不已。

星槎先生打趣梁潼:“嘉益伯府清幽雅静,确如坊间盛传。”

梁潼也不知如何就传出“嘉益伯府皆盛颜”的传闻,但见星槎先生性子活泼,倒也更觉亲近。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放在桌上小心抚平。众人仔细看去,却是早年星槎先生写给梁恢的评语。

众人看过后,梁潼又将纸爱惜地折好收妥,拱手道:“潼虽粗鄙,亦识珠玉。仰慕两位大人之墨宝甚久,今日恳请不吝惠赐,使我得偿夙愿!”

两位先生还礼,齐说如此疏漏小字,远不及令尊大人万一,幸得伯爵青眼,敢不遵命云云。

宴席过半,梁恢看梁愫仍不动筷,盛了一碗鱼汤给她。

梁愫摇头。

梁恢把鱼汤放到自己面前,再盛一碗莲子粥给她。

梁愫不想喝,梁恢挑着眉看她。

星槎先生发现了,笑着来解围:“女公子丽质天成,一望而知聪颖,不知于书画一事有何高见?”

梁愫忙起身作礼,略一思索,答道:“先生在上,小女约略识字,怎敢班门弄斧,只不知先生所说之书画是指哪个?”

“哦?”星槎先生顿感稀奇:“依你之见,书画都有哪些?”

“眼见之书画和心中之书画。”

“愿闻其详。”

“落笔成书,走笔成画,小女以为,这只是眼见之书画。若能于下笔前,在心中先有所书,先有所画……”

梁愫停下来。

星槎先生接道:“那么笔端所书所画,即为心中之书画?”

“小女认为,非也。心中之书画,永难尽诉于笔端。”

梁愫言语至此,灵动的大眼睛竟显出几分沧桑之感:“所谓‘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纵然技法再纯熟精湛,亦止于‘术’的范畴,眼前所见受制于眼,而心之所向,竖穷三际,横无际涯。故而笔端书画终难描绘心中书画于万一。”

这下连少师都饶有兴致:“既如此,为何还要于下笔之前,在心中先有所书,先有所画?”

梁愫再向少师行礼,抬头说:“书是凝固之画,画乃流动之书,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也可以说书亦是画,画亦是书。既然书画可以是一体,难道万事万物不可以是一体吗?万事万物可以是一体,难道眼见之书画和心中之书画不可以是一体吗?‘大千世界无非毫端,十世古今不离当念。’心中有所书画,难道不可以贯通于眼见之书画吗?正所谓‘静能通神,定能入化’,书画本在心中,又岂能困于眼见笔端呢?”

星槎先生缓慢鼓掌,少师亦随之。

星槎先生正色说:“自古学高为师,岂在红颜皓首?女公子慧智通透,腹有真知,吾等受教。”

少师在爱徒和旧友面前,一吐胸中块垒:“久居官场,有如身陷囹圄,德无寸进,才随日减。女公子深居闺阁,竟有如此心胸眼界,老朽自愧弗如,羞赧惭愧之至。”

梁恒马上站直作揖:“少师大人才名远播,德劭如炬,素为文坛领袖,朝野清风,怎可菲薄至此,令我等晚辈惶恐惴惴,坐立难安。”

一时众皆起身。

蔡氏恭敬举杯:“恒儿说得是。修史乃千秋功业,足见少师大人众望所归。星槎先生学贯古今、才华横溢,我两个儿子承蒙训诲多年,今日小女又亲聆点拨,实乃阖府三生有幸。我等敬两位先生!”

众皆举杯。

梁憬为两位先生布菜,讲有趣的事逗老师开心。少师酒已微醺,他凝视着爱徒,向他举杯:“怀芝,可恨我膝下无女。”

恩师今日如此消沉,所言似有不吉,梁憬心中忐忑,却不敢显露分毫,忙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星槎先生笑他:“纯如,惟今若要嫁入嘉益伯府,恐要先过悠悠众口评测。”

少师回怼:“我虽不比爵爷俊雅英武,至少不输给你个老酒鬼吧!”

星槎先生看向梁恢:“弘初,快将骨头都舀予少师大人,如此钉嘴铁舌,怕不喜酥烂软糯,真是辜负爵爷和夫人一片盛情。”

梁恢惯见他开玩笑,是以没有动作,只向着少师作礼说:“大人雅正端方,如何与我夫子结为挚友?”

星槎先生连呼:“逆徒罚酒!”

梁愫笑出了声,众皆忍俊不禁,少师终于得展眉宇,向梁潼和蔡氏举杯,满含羡慕地说:“贤伉俪有如此好儿女,个个龙章凤姿,足胜过粉墙朱户、逼人富贵百倍!”满饮此杯,仍然看着梁憬,爱重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皆饮罢,梁潼正色道:“恒儿明年成婚,到时敬请两位先生主持大局。”

“哦?今日宴席真乃惊喜连连。”星槎先生倍感兴趣地问:“不知哪家闺秀有此殊遇啊?”

蔡氏答:“国子监司业郑大人之女。”

梁潼其实不很满意这桩亲事,郑显荣此人资质平平,实属庸碌之辈。而梁恒是他的长子,是他与沈氏唯一的骨肉,他觉得不是自己眼光高,实在是找不到才貌与之相配的姑娘。加之梁恒军务繁忙,不愿过早成家,这才耽搁至今。

孰料月前,沈著特地深夜前来相告,有消息说长公主属意梁恒,令他速作打算。

当朝天子二十一岁登基,当时长公主刚满周岁,这是十七年前,那么长公主如今十八岁。

且不说长公主骄纵之名在外,单说附马都尉一职对于男人生活和仕途上的限制,加之成为外戚的诸多不稳定因素,今上看着也并非是个大度的,梁潼认为此事有百害而无一利。

天一亮召梁恒商议,梁恒一口回绝。

匆忙之间不容面面俱到,郑显荣虽不济,其独女郑温慧却知书达理,徳才兼俱。

梁潼说与沈著,沈著有一瞬迟疑,却并没有出言反对,只催促办理。

梁潼的堂弟梁潞就在国子监任讲经博士,听闻此事虽不甚满意却也并无其他良策。

第二天,由梁潞的夫人姚氏出面,去郑家提亲。

星槎先生见梁潼提及世子的婚事脸上稍显沉重,世子也无甚喜色,料想其中有一些隐情,故而不再深问,转换个什么话题好呢?

“既如此,”星槎先生笑吟吟地看着梁恢,梁恢头皮发麻,不知这老顽童又有何诡计,碍于父兄在场,总不能如往日那般讥讽,只拿眼睛暗暗警告他。

星槎先生见他美目圆睁,哈哈大笑。

素日里他看梁恢年少寡言,无甚欢容,最喜调侃于他,引逗他说话。私下里梁恢也从不客气,怼到他跳脚就扬长而去。

星槎先生怎么会放过如今这个大好时机,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弘初,今日盛宴既为谢师,又逢少师周铁嘴亲临,更兼世子好事将近,诸般喜事交汇,为师别无他图,只想听你轻歌一曲,不算为过吧?”

梁恢把手握紧再松开,总算压制住没开口。

都知道老师在整学生,大家唇边含笑,翘首以待,蔡氏也笑眯眯地看着。

梁憬庆幸少师不会这样坑自己,不由得感激地看他一眼,少师回以一个“你走运了”的眼神。

宴饮间,郭洪一直侍立在旁,指挥下人添酒上菜、取拿什物,以备呼唤。

这几年他有一个感觉,就是府里的气氛一天一天虽然缓慢,却也明显地松驰下来,好像两驾暂时并行,却随时准备分道扬镳的马车,渐渐地驶着驶着,就一直并行下去了;又好像貌合神离的两口子,本来各怀心腹事凑作了一对儿,过着过着,就一直过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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