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舞剑

姚远今日休沐,本来只是随便走走,却没想会在茶楼里遇见这么一茬。

他倒也不至于为了那些莫须有的说法而妄自菲薄,自他一力扶李迟登基以来,听到的花式骂名没有一千也有一百,花样百出,不尽其数。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他那根脊梁骨和他的脾气一样,又臭又硬,旁人的几句话毁不了也折不断它。

白皑皑的大雪中,他打着一把伞悠闲地走着,路过一家瓦舍,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响。

姚远凉薄的眼皮一抬,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瞬,然后下一瞬便听那说书人开口:“想那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欺君罔上非正道,全凭势力压当朝......”

姚远嗤笑一声,抖掉油纸伞上厚厚的雪,施施然离去。

然而朝中暗潮涌动却不已姚远的意志为转移,一位沉寂多年的老人,在这暗流中浮出水面。

......

“皇叔?”李迟讶异地看着多年未见的肃王李坚,如若不是对方身上那明黄色绫罗上绣着龙、瞿纹及十二章纹,昭示着他身份的显赫尊贵,李迟光靠面貌是决计辨认不出来这人是谁。

“参见陛下。”李坚纵然是长辈,却仍然礼数周全,灰白的鬓发也压不住皇族中人的气质,袍摆还沾着来时路上的雪片,竟然有些飘然出尘的意思。

李坚如今方至不惑之年,早在武帝年间便撒手去做了闲散王爷,整日寻仙问道,和长春观的道士们整日混在一起,炼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丹药,也不在意会不会吃出毛病,反正人看着是一年比一年清瘦干巴,倒是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了。

“皇叔莫要多礼,不知今日是有何事,突然来宫里求见?”李迟以手虚扶,李坚才缓缓抬起身,一双松弛褶皱的眼皮下,那双眼睛却清明得很,没有一丝浑浊。

“陛下,臣此次前来,是因为心中不安。”李坚从袖中拿出一块被烤裂的龟甲,指了指上面的裂纹,又抬手指了指天,缓缓道,“臣多日来夜观天象,见七星连珠,是不祥之兆,据传前朝亡国前夕也曾出现此星象。而这龟甲占卜,也印证了这一点,此卜文意为物噬其主,还请陛下明鉴。”

李迟接过龟甲观察了片刻,又还了回去,乌黑的眸子里看不清神色,但他仍然看起来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他笑着说:“前朝极其推崇道教,视其为国教,然而算了那么多,却不也没解出自己的出路么?——我南平国虽历经磨难,近两年多有动荡,但现如今已是边疆安稳、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又何必用这没头没绪的征象妄议?”

李坚缓缓跪下,将龟甲放于前方地面,然后深深拜了下去。

“皇叔这是做什么?您是长辈,不必对我行此大礼。”李迟去扶他,然而他并不起身。

“陛下,臣此一生别无所求,心中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道,二是国。”李坚朗声道,“若国有难,百姓受苦,道将不存。陛下乃圣帝明王,当知臣心之切。”

李迟脸上的笑意淡了,若是此时还不明白李坚什么意思,那他就白在那九五之位坐了两年、也白将武帝年间的奏折拿出来细细读一遍了。

李迟拂袖转身,坐到堂上,淡声道:“皇叔此番何意,不如直接道来。”

李坚仍然不肯起身,而是将头叩得更低,答道:“镇国侯纵然功高赫赫,但谁又能保证他将来不会萌生反意?民间尚知家犬不可养得太壮、否则会反噬其主。——如今他玄冥军军权在握、又有丞相之职可以统领百官,这天下再无人能与之抗衡。先帝打下这李氏江山不易,臣又怎能坐视南平国易主?还请陛下明鉴呐!”

李迟人都麻了,这段时间参姚远的折子满天飞也就算了,竟然连多年来不问世事的肃王都被请出山来参和一脚。

其实说到底,肃王敢重新出山,一方面是因为现在风向如此,随波逐流无功也无过,另一方面是因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李迟,而不是武帝李墨——若是他李坚敢在武帝年间对朝政发表什么看法,那肯定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李迟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

所有人都记得他刚登基时软弱可欺的样子,这两年间他有长进,但确实也不至于脱胎换骨,他仍然干不出血洗朝堂之事,哪怕是满朝文武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批判,他也不会把那些人都拖下去砍了。

那姚远呢?

难道就因为上次通敌贪腐案、他没有将所有人置于死地,所以大家就默契地认为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铁血手腕的人、可以在他头顶兴风作浪了?

“皇叔起来吧,您年事已高却仍忧心国事,朕心甚慰。”李迟缓缓开口,语气中不见愠怒,依旧是温柔和缓的,“皇叔所言之事在理,朕会好好考虑,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外面雪大,皇叔多披件氅衣再出门吧。”

李坚起身后没有再劝,而是识趣地行礼后退下了。

......

李坚走后,李迟对内侍吩咐道:“传镇国侯。”

此时姚远正好刚回侯府,驻足抬眸看了一眼被积雪覆盖的侯府门墙,便见到了顶着风雪来传传召旨意的太监,于是连侯府大门都没踏进去,就直接转道入宫。

崇政殿内供有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

姚远本就不畏寒,于是尚在殿外便脱下大氅递给内侍。

进殿时,姚远见李迟皱眉扶额,双目紧闭,一贯白皙的肤色居然有些憔悴,眼下也有两团隐隐的青黑,帝王冠冕似乎是个沉重的负担,让他细瘦的脖颈支撑不住歪向一边。

“微臣参见陛下。”姚远的话让李迟回过神来,睁开双眼看向姚远,李迟哑声道:“姚卿,坐吧,不必多礼......姚卿的靴子湿了,来人,去拿双新的来。”

姚远忙道:“不必劳烦,我本就是北疆行伍中人,这点寒潮奈何不了我。”

“那好吧......”李迟坐正身子,深吸一口气,才斟酌道:“最近朝中声浪颇大,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如何解决。封你为丞相一事是我考虑欠周,如今平白连累你被言官弹劾,我......我很愧疚,两年前初登基时也是如此,我太没用,总是事事依仗你,才会害得你被他们污蔑为‘窃国侯’,是我不好。”

“往事过眼云烟,我不在意世人的评价。”姚远答道,“恕我直言,陛下封我为丞相一事确实有些一意孤行了,但是说到底,君王之命不可收回,否则有损天子威仪。”

“是我太心急了,虽然拜你为丞相是迟早的事,但毕竟如今朝局未稳,而我又......不够强硬。”李迟叹了口气,抬眸看向姚远,问道,“你有什么好的主意么?”

姚远顿了顿,答道:“依我之见,既然如今边疆暂时安稳,我也不着急回去打仗,那不如就收了我的兵权,以安抚众人之心。——毕竟自老侯爷去后,这玄冥军帅印就一直在我手中,纵然我不畏人言,但若是伤及陛下的圣名,那这帅印不要也罢。”

“可是......”李迟十分犹豫地开口,但姚远继续说道:“更何况这帅印交上去是给陛下的,有二十万玄冥军在手,更有利于陛下树立威信,也可以堵住那悠悠众口了。”

李迟沉默半晌,才点头道:“那......就依姚卿所言吧。”

“陛下圣明。”姚远行礼后并未直接告退,而是话音一转,“我见陛下神色憔悴,想来是因为近些时琐事缠身,但陛下也不过年方十四,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还是适当散散心为好。”

李迟闻言有些意外,随即苦笑道:“姚卿十四岁的时候都已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了,这我可比不了,我连剑都不会拿。”

“无碍,骑射和刀剑之术本不难,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可以教的。”姚远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也没想到赵梓明居然真的到现在都没带你练剑法,他果真是太不靠谱了。”

神色坦荡,大言不惭,仿佛那赵梓明不是他心腹、从没有和他汇报过小陛下的学习进度一样。

李迟闻言眼睛一亮,那双被朝政繁忙整得露出疲色的乌黑眸子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多了不少活气。

......

姚远出门前还是抬手帮他紧了紧狐裘,李迟没有让内侍跟上,而是自己跟姚远一道去了演练场。

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李迟却莫名觉得,伞下的那一小方天地,因为身旁那人的存在而格外暖和,比崇政殿的瑞炭也毫不逊色。

伞一直在朝李迟倾斜,大雪打湿了姚远露在外边的肩臂,李迟看到后,伸手将伞扶正,指尖触到了姚远的手,才发现对方竟然连手背都是热的,可见武将的体质果真不同凡响。

李迟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心里有些酸酸的,抿唇不语。

就在他兀自走神的时候,姚远突然侧过头轻声道:“陛下手凉,可能是体质偏寒的缘故,虽然不需要用药,但总归冬日里会难受,回头我让北疆伤兵所的杨梅姑娘写个调养的方子来,她常年在华北行医,对御寒之道颇有见解,应当能帮到陛下。”

“唔,”李迟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被掩盖在狐裘毛领里,听不真切,就在姚远以为他不会再出声的时候,李迟突然道:“姚卿和杨姑娘关系很好么?”

“还不错吧,毕竟她姑娘家的在北疆驻军地不容易,我会在炭火供给这方面多行些方便,她也很感激。”姚远顿了顿,随着李迟停下脚步,“陛下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随口问问而已......”李迟低头,将自己尖尖的下巴在毛领里埋得更深了,毛领几乎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半晌才道:“若是将军喜欢的话......”

“什么?”姚远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李迟轻轻眨了眨眼,压下不经意间泛起来的泪意,呼出一口白气,抬眼看向姚远,勉强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将军心仪杨姑娘......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姚远愣住了,完全不理解李迟的思维是如何九曲十八弯地拐到了这个角落,他哭笑不得地抬手搓了搓李迟被冻红的脸,说:“没有的事,我的小陛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喏,演练场到了,我们开始吧?”

李迟点点头,扁了扁嘴,带姚远来到场边的武器架旁。

姚远为他选了一把轻剑,他抽出剑来仔细端详后,对李迟道:“此乃花玉剑,剑身轻而短,最是适合短兵相接时使用,当对手和你以同样的速度拔剑,花玉剑会率先出鞘,而对手还有半尺未出鞘,这半尺的时差,已经足够一击必杀了。”

李迟虽然方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此刻还是竖起耳朵仔细听姚远讲了些什么,只觉得此人之前自谦不会教武都是瞎扯的,明明讲得比赵梓明好得多。

姚远将剑又归鞘,然后对李迟说:“陛下,握剑。”

“哦,好。”李迟应言用手握住剑柄,然后姚远便从侧后方伸手过来,手心附在他的手背上,那手心的温度之烫让李迟一瞬间想要退缩。

可姚远从侧后方握紧了他持剑的手,嗡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芒连同漫天冰雪映照在李迟眼底,他睁大了双眼,一眨也不眨。

“跟着我的步伐,起——”姚远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李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带动脚步,感觉自己都快要飞起来了,只有脚尖在点地借力。

姚远一手握剑,一手撑伞,撑伞的手搁在李迟一侧肩膀上,不时帮他调整正确的姿势。花玉剑在招式间发出破空之声,带动雪花的飘舞轨迹改变。

这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就在这雪间飞旋,袍袖飘摆如风,然而姚远撑伞的手却始终很稳,没让一片雪花落在李迟肩头。

李迟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走出过京城,现如今已经见过数不清多少场大雪纷飞了,按理说早该屡见不鲜。

然而任凭过去寒冷几何、风高几何,他今后也永远不会忘记今日这场雪,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这风霜冰雪中——

他在雪中暖阁里释了他的兵权,他在漫天风雪中懂了他的温暖。

最近学术会议接二连三,有一点遭不住,遂拖更。[跪.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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