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帮李迟掖好被子,然后靠坐在床边,看着李迟沉睡的模样。
李迟生得很好看,自他小时候就是个肤白若雪的小团子,如今五官长开了,有了些少年人的棱角,但却并不锋利。
他的眉目温和,睫毛浓密,像羽毛一样轻轻盖着,风一吹就会随之颤动。鼻梁是挺而直的,像先帝,或许再长几年会比现在更英气一些。唇形还有些稚气未退,尤其是在睡着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嘟起来,再杀伐铁血的人见了也会心软。
李迟如今已登基三年,已满十五岁,古时帝王这个年纪甚至都可以有孩子了,可他甚至还未有选妃的意思,朝臣们提了几次都被他压了下去。
姚远从前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以为只是李迟心智尚未成熟,所以不想纳妃,但......
联想到之前几次莫名其妙的对话,以及李迟那不知为何的眼泪,姚远忽然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小陛下自十二岁登基起,很多大小事宜都仰仗他来解决,他也只当自己是接下了托孤遗诏,不过是本分而已,所以不论李迟对自己有多少依赖和信任,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而姚远从十岁被老侯爷带上战场,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深知自己早已站在了悬崖峭壁的边缘,背后是沉甸甸的南平国国祚,以及无数双想将他拉下神坛的手,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李迟曾经问过他为何还不娶亲,他说自己这样的人不该与人许下白首的承诺。
但他没想过李迟为什么会这么问。
说起来李迟也很可怜,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到头来居然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姚远在旁辅佐,而这个淡漠冷情的少年将军打算自己孤身到老,于是也不曾考虑过小皇帝是否在这方面开了窍。
如今看来,只怕是需要好好引导一下了,堂堂九五至尊,登基、治国、传宗接代,都是他的本分,因为他姓李,所以他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姚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将赵梓明叫了进来。
姚远示意他小点声,不要惊扰了李迟,赵梓明会意,上前附耳道:“侯爷,所有内侍和侍卫的尸体都已经清点好了,喉间刀口与王牧的匕首对得上,没有差错。”
姚远点点头,道:“知道了,让欧云和张信来见我。”
赵梓明顿了顿,跪下来向姚远一拜,继续道:“侯爷,这事儿怪我,是我大意了,身为暗卫却出了这样的纰漏,其罪当诛,侯爷您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姚远摆摆手:“你是侯府的人,论罚的事回京后再议,且先下去吧。”
赵梓明再拜后才出去,将欧云和张信叫了进来。这两人都是玄冥军出身,曾经也都是跟着老侯爷征战过沙场的心腹爱将,在北疆前线都是一顶一的骁勇无敌,现如今,一个是禁军统领,一个是京郊驻军统领。
这两人来时,姚远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帐中央,闻声才转过身来,动作间有些许凝滞,想来是方才落下的伤很重。
姚远神色淡淡地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曾经玄冥军统帅的威压在这帐中让他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北疆、不慎吃了败仗时的场景。
姚远见这二人低头不语,开口道:“远离前线久了,筋骨便松了,让京城暖风给吹迷了眼。曾经老侯爷时期,你二人曾随我带领五千人大破敌军,那是我的成名战,也是你们的成名战。如今禁军不算,光是驻京玄冥军就带了一万人出来,却连区区一个主帐都守不住。”
“大帅......”欧云和张信将头压得更低了,他们无颜面对这样的训斥,也不敢为自己开脱,因为护卫失职之罪可大可小,若是姚远不保他们,恐怕是死罪难逃了。
姚远沉默良久,淡声道:“我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职位,一朝是玄冥军将士,就一刻也不能忘本。按着军规,自己去领罚,杖责五十,三天不准吃饭。”
玄冥军中用于刑罚的杖非同凡响,哪怕是再精壮结实的汉子,五十下也足够去掉半条命。
但这也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姚远率先处理了他们,便是保了他们。
姚远此举是两层含义,一是这二人按着玄冥军军规处置,不容外人插手,二是他们犯的是护卫不周之罪,而非与王牧同谋之罪。
欧云和张信自然明白姚远此举背后的苦心,感动不已,含泪叩首道:“谢大帅!”
“下不为例,”姚远道,“要么回去重整军队面貌,要么等着将来再犯事的时候掉脑袋吧。”
欧云和张信告退后,姚远余光瞥见李迟不安地挣动了一下,连忙上前查看。
李迟的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也有些颤抖:“姚卿......我好疼......”
姚远在战场受过的刀剑伤很多,深知此时会有疼痛反复的情况,最是难熬,但其实并无大碍。
他帮李迟擦去额角的汗,其中还有几滴滑落进眼睛里,和雾蒙蒙的泪水混在一起,又顺着脸颊滑下,十分可怜。
“陛下,难受就哭出来吧,不用忍着。外头该处理的事情我都会办好,你安心养伤就行。”姚远抬手抹了抹李迟被眼泪打湿的脸,没意识到自己在那一刻的神色是近乎温柔的。
姚远看着李迟的眼睛,用类似长辈谈心的口吻缓缓道:“我像陛下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才刚被老侯爷允许单独领兵打仗,人都道我于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将首级,却不知那一战我险些被一刀捅穿......那是我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我还以为自己会死,但后来父亲告诉我,只要万幸没伤到要害,又处理得及时,纵使再痛也得忍着,玄冥军中多的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将士,我姚远也并不比他们高贵。”
姚远说到这里顿了顿,却还是释然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当年我总觉得不公平,且不说达官贵人,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用受这么多苦。可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姓姚,我肩上负担着南平国的安危,所以我别无选择,打碎了牙也要和血吞......纵然陛下你也有诸多无奈,少年人却要强作老成地去治理国家,但你的身边有我,在近旁无人时,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向我发泄你的情绪,不必有什么顾虑,也不用太端着帝王威仪。”
李迟怔怔地看着姚远,眼中的泪挥散后,眼前人的轮廓逐渐清晰,他是那样的英俊而清冷的长相,若是不知道他的名号,任谁见了第一眼都会觉得是个翩翩风度的世家贵公子,然而却不能细看,那双眉眼里有从北疆带回来的杀伐气,又被端方的仪态封存,形成矛盾又有侵略性的特质。
放眼世间,再找不出与之类似的人了。
姚远见李迟听得出神,淡淡地笑了,继续道:“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那臣斗胆,想与陛下谈谈心可以吗?”
李迟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姚卿不用客气,请讲就是了。”
姚远见李迟想要坐起身,于是从旁边给他拿了一床被褥,团成团用来作靠背,又将枕头塞着用来垫腰,仔细地将李迟扶着坐了起来,然后才在他床畔坐下,道:“老侯爷去后,臣便代行其职,接下辅佐陛下登基的重任,还有驻守北疆的一应军务。如今更是位极人臣,生前身后的骂名如何且不论,但陛下如今也读过不少书了,该知道自古以来,像我这样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李迟不明白姚远为何突然说起这些,但他下意识地反驳:“非也,忠臣良将不得好死,那都是昏君庸主造的孽,国家便也走向末路了。若是为君者能亲贤臣、远小人,自然会有国泰民安、盛世昌隆。我虽不敢自称贤明,但至少不会颠倒是非曲直、无端猜忌,姚卿无需多虑。”
姚远摇摇头,垂眸道:“有些事,不是君王一人之力可以违抗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道如此,那是我躲不过的命数。”
李迟还欲再劝,但姚远却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让他止住话音,姚远继续说:“陛下万金之躯、天湟贵胄,无数人会推着你往前走,这其中也包括我,我甘愿将自己烧成火、化成灰,只希望陛下你能平安顺遂。”
李迟忽然从心底泛上一阵恐慌,他在被褥的掩盖下掐了掐手指,强作镇定地问道:“姚卿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呢?”
姚远看着李迟乌黑的发顶,答道:“我觉得陛下或许存在些许困惑,但不论陛下如何迷茫,都须得明白一点——君是君,臣是臣,有些鸿沟是跨不过去的。”
李迟闻言脸色唰地一白,他倏然抬眸看向姚远,却无法从这人脸上窥见任何端倪。
但他知道,姚远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对劲。有些话无法拿到明面上讲,他本也只想当作一个尴尬的秘密,或许只要这人不发现,他就能一直将那些小心思埋在心底,然后继续以一个依赖者的身份粘着姚远,甚至可以维持比寻常朋友还要亲近许多的关系。
可姚远还是发现了,他那样聪颖敏锐,眸光能看透战场风云,也能洞察细微人心。
腿上的伤口很痛,像要把刀子进出的痛楚反反复复上演千百遍一样,一瞬间击溃了李迟脆弱的防线,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姚远一愣,他今天真已经是超常发挥了,一分的话用了十分的委婉、二十分的温和耐心,却没想到李迟还是反应如此激烈。
他忽然间有些手忙脚乱了起来,连忙抬手帮李迟擦泪,然而李迟却抱住了他,将抽噎声都埋进了他的衣襟里。
李迟抱人的模样也很乖巧,轻轻地环着对方,像雏鸟的羽翼一样轻柔,但姚远身形一僵,他毕竟有伤在身,这一下真是火上浇油了。
但他抬起的准备推开李迟的手顿住了,转而安慰地拍了拍李迟的后背,轻声道:“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啊。”
李迟的脸闷在他胸前,声音也闷闷的,他说:“姚卿,我好疼。”
“哪里疼?”
“腿上疼,心里也疼。”
姚远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不论如何,今日的话都已经说到位了,不用再更进一步了。
李迟需要的是引导,而不是刮骨疗毒。
少年人的心绪如同春夏时节北疆的草野,生长旺盛,一不留神就可能长到偏僻的角落里去,这时候就需要人为地干预一下。
只是姚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一边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一边又隐隐地,有些心疼。
姚远这回废了好大的力,才勉强将李迟哄睡,然后在李迟沉睡期间,将这次秋猎活动所有参与人员都查了个底朝天。
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尽管姚远本人基本没走出过主帐,但只要看那些全副武装的玄冥军和禁军进进出出,便明白这是真正的“秋后算账”了。
就连江新月也不能免俗,他才刚来看望赵梓明,那便就出了个王牧,因而也得查清嫌疑才行。
对此江新月面上表示理解,但背地里对着赵梓明骂的很难听,听得赵梓明心肝乱颤,最后不得不凑上去堵住他的嘴,这才作罢。
直到七日后,李迟能在姚远的搀扶下勉强下地时,才正式拔营,启程回京。
最近两天疯狂开会,周末整得跟打仗似的,遂拖更,跪.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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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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