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过后,姚远便过上了每天脚不沾地的日子,京城驻防是他,统领百官还是他,想来那些攻讦他的人也真该庆幸他是如此顽强且全能,不然大家早就一起玩完儿了,还打什么嘴皮子仗呢?
五月中旬,杳无音讯良久的沧州叛军集结京城脚下,他们分散化作平民和货商,分批抵京,再然后聚集,像一条狡猾的毒蛇,露出獠牙对准了南平国的咽喉。
驻京玄冥军与他们周旋了整整半个月,最终因为兵器折损耗竭,不得不退守城内。
城门楼上,姚远位于正中,欧云和张信二人分别领着玄冥军和禁军位于两侧,一步一人,紧紧盯着前方乌压压的叛军方阵。
沧州军大概是姚远遇到过的最不像敌人的敌人,他们长着汉人的面孔,不像蛮夷那样棱角分明,嘴里说着最地道的汉话,甚至连行军布阵都与南平国诸将如出一辙。将刀兵对向他们,甚至会产生在和同袍自相残杀的错觉。
姚远拿起千里眼,找到敌军方阵中位于正中央的车辇,周遭是手持厚重盾牌的一圈卫兵,说明这车辇上乘着的不是主帅也是军师了,但由于距离太远,又被顶棚遮挡,看不清究竟是何方神圣。
姚远对身后亲兵吩咐道:“取我擎苍弓来。”
亲兵走后,张信抹去脸上的黑灰,上前道:“大帅!叛军太猖狂,且让我出城一战,定要铩铩他们的威风!”
姚远说:“兵分两路,从侧门出,左右夹击,切忌恋战。”
张信抱拳应道:“是!末将定不负使命!”
张信带兵出城后,亲兵也拿来了姚远的擎苍弓,这把沉重的铁弓须得两人一同搬运才行,然而握在姚远手中却轻如无物。
这把擎苍弓是老侯爷姚天留给他的,传到他手中后,他又让军匠换上了上好的龙筋弦,使得其拉力可达三百斤,军中再无人能拉开此弓。而与之相配的穿云箭更是特质的加长加重的铁箭,能达到接近床子弩的攻击力。
姚远垂眸拨弄了一下弓弦,擎苍弓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野兽的低吼。他再抬眼时,张信已经如他所安排的,从两侧夹击敌军,将敌军的注意力分散开来。
他借着城墙的遮掩藏住身形,左手挽弓,右手搭箭,肩背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声中,将擎苍弓拉成满月之形。
咻!——
三支穿云箭同时射出,发出破空之声,迅猛如闪电,冷艳如流星,气贯长虹!!!
扑哧!——
穿云箭分别命中位于敌阵中央车辇上的指挥官,连同离他最近的两名卫兵的咽喉!力道之沉,竟然直接贯穿头骨,箭矢从后脑贯出,又带着人头向后飞去,牢牢钉在地上,额前的箭羽方在一片红白浆液迸溅中停止震颤。
不过瞬息之间,敌军方阵大乱,竟如同失去蚁后的蚁群,原本整肃的阵列出现无数裂隙和破绽,在张信带领的玄冥军切瓜砍菜一般杀了进去,战局瞬间扭转!
沧州军仿若失去了大脑,勉强且战且退,他们本想带回指挥官的尸首,但奈何那穿云箭箭矢将人死死钉在地上,根本挪动不了半分,总不能将人身体带回去、头颅留在这儿,只能无奈愤恨地离去。
等到清扫战场的时候,姚远亲自上前查看,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位神秘的沧州军指挥官,竟然是前任金岩城州府孔落。
辨清此人身份后,姚远将箭抽出,着人将尸首带回城内。
当年清君侧案,孔落作为情节较轻的从犯,被判贬官和罚俸,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并未罢休,而是弄了一出更大的事儿来,可见此人当时在姚远面前掉的几滴老泪多半是被吓的,而不是忏悔的眼泪。
孔落此人能力有限,要真是能带领二十万沧州军一路北上抵京,那当年也不至于被屈屈守将华严威胁恐吓了,所以他多半是个被放在台面上的替死鬼,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而方才沧州军那一番“落荒而逃”多半也是演出来的,幸亏张信听了姚远的嘱咐,没有恋战,否则若是追击远去,或许还会陷入提前布下的陷阱。
这样的较量每天都在发生,沧州军就像膏药一样甩不开、撕不烂,而京城中的兵器和存粮的消耗却无从补给,每打一仗,咬在咽喉处的獠牙便又紧一分。
姚远连发三道勤王令,一封送抵北疆,一封送往韶关,一封送往江南驻军。
六月中旬,驻京部队已伤亡过半,就连姚远都吊着一条胳膊在城墙上指挥——他太多次强开擎苍弓,导致肩伤复发,关节肌肉再度撕脱,不得不包扎固定起来。
沧州军开始攻城门,投石机从远方一波接一波地向城墙投掷巨石,昔日繁华的都城,在战火中变得残破不堪,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用力一推便能吹灯拔蜡。
接着便是撞门柱,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嘶吼,猛烈地推搡着城门,撞出细碎剥落的沙尘,随风飞扬。无数云梯被架起,如同附骨之蛆攀上城门楼,前赴后继攻城的沧州军登梯而上,又被守城军的石块砸落。
姚远左手使刀,将数名侥幸攀上城墙的沧州军一刀封喉,温热鲜红的血喷洒在城墙上,也淋湿了姚远肩臂上缠着的厚重纱布。姚远一甩刀锋,将血珠甩净,冷灰色的眸子里布满血丝。
他已经不眠不休三天两夜了,勤王军还没到,而如今更是生死一线,只能咬着最后一口气强撑下去,他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是守城军的帅旗,他绝不能倒!
姚远这样想着,低喝一声,再度挥刀向前!
随着撞门柱的轰隆声响停下,沧州军爆发出阵阵声浪,顺着城门破口鱼贯而入。
惊慌失措的百姓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纷逃窜,哀声四起,繁华帝都沦为叛军刀下鬼城,城关旧梦,一朝化为虚幻泡影。
防线从京郊撤到城门楼,再从城门楼撤到皇宫宫墙。
姚远周身浴血,他将自己那已经被烧秃了雪缨的银枪插进门闩中,背对宫内众人,单手持刀守在门口,刀尖杵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身形不倒。
没有一战之力的文臣们在奉天殿内抱团痛哭,尚能一战的都跟在姚远身后守住宫门,那支神秘的影队也第一次在众人跟前露面,他们全部黑衣蒙面,将李迟牢牢护在中央。
李迟也抽出花玉剑,紧紧握在手中,这是他目前唯一会用的武器,也是姚远曾经手把手教过他的,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中用上。剑柄冰凉,早已不见当年姚远雪中舞剑时留下的余温。他看向姚远那孤拔的背影,看见姚远似乎想回过头来看一眼,却又硬生生顿住了。
姚远转而对众将士道:“好儿郎!为国死!!”
轰隆!——
沧州军开始攻撞宫门,隔着厚重的门墙也能听见他们的呐喊声如滚滚闷雷,谁也想不到竟然叛军也能有这样磅礴的气势。
姚远将手中苗刀缓缓举起,刀尖指向不断震颤的宫门,他身后的将士们,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将武器对准即将汹涌而入的敌军。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鹰唳响彻长空,姚远倏地抬眸,只见一只翼展极宽的白兀鹫滑翔而过,俯冲向正在撞门的沧州军!
只听得几声凄厉的哀嚎响起,白兀鹫抖了抖带血的爪子和鸟喙,再度腾空而起、俯冲而下!
是谁?南平**中不养鹰,姚远心念电转,忽然灵光一现——
宫墙之上、楼阁之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飞掠而至,带领着身后数千形同鬼魅的江湖高手,沿途斩落沧州叛军,他们是今人难以窥见真容的一支江湖力量,传说中最盛产顶级刺客的玉龙门!
若是在战场上,他们当然不会比军队好用,毕竟这些武功高强的刺客能悄无声息地杀人,却难以在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面前保证自己不被吞噬。
可这宫墙前已是巷战,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这数千名江湖高手就是能最终扭转战局、拨动天平的一股力量!
“赵师傅!江掌门!”李迟几乎喜极而泣,他险些以为自己就要眼睁睁看着姚远鏖战殉国了,不曾想还能有这样的转机。
江新月一抖双腕,数十枚毒镖便飞了出去,每一镖都命中一人,虽然伤处不致命,但毒发迅速,竟能使人几步之内七窍流血而亡。他冷哼一声,旁若无人地站到了李迟身旁,对那几名出身玉龙门的影卫视而不见。
赵梓明则上前扶住勉强支撑的姚远,一边高声喊道:“援军已到!沧州叛军必败!速速缴械投降吧!——”
姚远低声问:“只来了这些人?援军呢?”
赵梓明在他耳边说:“侯爷莫急,我们轻功好、脚程快,先到一步,救个急,真正的援军还在后面呢,是江南提督郁风带兵。”
姚远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李迟,见他已经将花玉剑收了回去,眼里还有隐约的泪光,却还是冲他一笑。
......
姚远强撑到郁风所带勤王军到时,才倒下。
他身上的伤根本数都数不过来,那条吊着的胳膊还不算致命,要紧的事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创和血窟窿,一碰就往外汩汩冒血,李迟叫来了整个太医院的所有太医,轮番看诊,都不顶用。
最终还是赵梓明求江新月给了一瓶护心保命的丹药,才吊住姚远的一条老命。太医们又昼夜不休地给他扎针、换药,过了三日才逐渐转醒。
江新月见人醒来,便拂袖离去了,赵梓明连忙追出去拉住江新月的手,说:“师兄,多亏了你,保住了南平国的命脉,今后师兄指东我不打西、指南我不往北!”
江新月甩开他的手,淡淡道:“南平国的命脉与我何干?他俩要真成了,那李家江山才是后继无人了,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赵梓明凑上来堵住了嘴,在最应当守体统的皇宫做着不成体统的事。
“姚卿......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李迟这些天一直守在床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姚远,药好了就帮忙喂药,要扎针了就帮忙用火灼烧银针,尽己所能地帮忙,也跟着不眠不休了好几日。
姚远刚醒来时实现还有些模糊,耳朵里也因为淤血而总像是蒙了一层似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只觉得自己混身上下都是疼的,只有手指能动一动,于是他轻轻勾了勾李迟的手,安慰道:“陛下......我们都还活着,真好,末将......幸未辱命。”
等他终于能认清自己身处何地时,顿时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扑腾起来,又被李迟连忙按了回去。姚远惊道:“这......这是陛下寝殿?我怎么能在这儿,成何体统,赶紧让我回侯府......”
李迟仗着他现在重伤在身,使不上力,将他按在床上,说:“什么体统?让你好好养个病还需要讲什么体统?再说了,你府上赵师傅和江掌门在我宫内更加放肆,不讲体统得很,你怎么不先管管他们?”
姚远挣脱不开,非常懊恼地发现,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能是瞎扯淡的,他竟然都沦落到能被李迟按住无法动弹的地步了,简直比被沧州军捅穿大门还奇耻大辱。
姚远挣扎得额间都冒出了冷汗,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他俩不是勤王有功么,怎么惹着你了?”
李迟定定地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眉眼,目光又向下扫过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还有略显苍白病色的凉薄嘴唇。
那目光如有实质,令姚远有些头皮发麻,姚远头一次感受到惊慌和无措,他迟疑地开口:“那个......陛下......”
李迟保持着按住他的姿势,低下头,缓缓俯身,轻轻含住那凉薄的唇,眼中控制不住的泪水滴在姚远的脸颊上,又顺着滑了下去。
他不太会吻,只是笨拙地亲了亲,然后抬起头分开些许,说:“他俩就是这般不守体统的,将军明白了吗?”
那一瞬间姚远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碎成一地又化成了水,一股热意在胸腔内流来淌去。说不清,也道不明。
“姚卿,你脉搏变快了。”李迟慕然开口,姚远才惊觉这人竟然还分出一手按在自己腕上。
这倒霉孩子到底在自己离京期间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天地良心,他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啊?!
此刻姚远的心绪乱成了一锅麻花,根本理不清头绪。
李迟见姚远发愣,于是又凑上去亲他。
李迟觉得亲过之后,姚远的唇色会明显变得红润一些,看起来没那么苍白病态了,想来应当是对身体有益,于是索性闭上眼,非常虔诚而认真地轻轻舔吻和吸吮,尝到了一丝清苦的药味,但不难受,反而很令人着迷。
姚远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勉强偏开脸避过些许。李迟不解地看向他,却听姚远说:“陛下,不会的话,臣可以教你......来,你凑过来些。”
李迟:“???”
他很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凑了过去,姚远偏过脸回吻住他,然而却不同于李迟的小心翼翼,姚远的亲吻热烈而富有侵略性,在李迟的唇齿间攻城略地,让对方溃不成军。
李迟瞬间瞪大了双眼,有些呼不过气,双手无力地扑腾了起来,却不敢推姚远的胸膛,生怕加重他的伤势,挣扎无效后只能揪住被单,方才流过眼泪的双眼再次变得湿漉漉的,用求饶的目光看着姚远。
姚远虽然为人处世十分正人君子,但毕竟是从小在军营里混大的,那些兵痞子们纵然不敢在他面前讲荤话,但总有那么些零星的东西能顺风飘进耳朵里。他从前不当回事,只当作是耳旁风,却没想到还真能有用上的一天。他也是第一次实践,但耐不住大将军他执行力高,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将李迟亲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姚远这才放过李迟,让他伏在自己身上缓口气,他自己也有些脸颊发烫,但被苍白病气掩盖,红晕并不明显。
李迟就不一样了,整个脖颈到耳根都熟透了似的,可爱得很。
姚远低低地笑道:“陛下这回明白了?”
李迟将脸埋在他颈窝里,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两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姚远浑身的伤又开始发作,无法排解,于是继续逗李迟寻开心,他说:“自古温柔乡乃是英雄冢,陛下这回尝到了一点甜头,便该知道为何历代君王都爱流连后宫了吧?怎么还不考虑纳妃吗?”
李迟听到这一句便不哼哼了,撑起身盯着姚远,一字一句道:“我、不、纳、妃!”
姚远又笑了起来,李迟感觉到他胸腔的细微震动,方才推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连忙捂住自己被亲得殷红的嘴跑了出去。
撒糖啦撒糖啦啦啦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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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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