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眼前一黑,视线模糊了几秒钟才聚焦。
林回手掌落在他眼前几厘米,隔着鼻尖,温度在空中丝丝缕缕地传过来,却并没有触碰,克制端方。
和他平时那些放肆熟稔到了极点的举动全都起了冲突。
可又仿佛这种下意识的疏离持守才是正常的。
裴宣愣了一会,并没有从他手心后躲开。
这人皮肤很白,连带着掌心都白,只是一眼看过去,裴宣有些恍神。
他手心纹路复杂到令人心惊。
学过手相的老人看过一遍应该能说出这样一段话:
早夭、克亲、丧偶、天煞孤星、不得善终。
裴宣不自觉抬了眸子,看见林回侧脸。
域中时间错乱,盛夏蝉鸣急切,月光从几十万米的高空轻柔洒下,余光里他瞥见林回微抬了一下左手,食指在空中划了道横线。
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可是空气的流动仿佛都被静止一瞬,紧接着前面传来一声重物着地的闷响。
林回说:“把她抬进去。”
风从耳边吹过,这人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花香。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是凛冽清冷得仿似冬雪,和声音搭在一起,突然生出些遥远的距离感。
裴宣皱了皱眉,推开他手掌,往后退了一步。
林回微蹙着眉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裴宣移开视线,冷淡地蹦出两个字,“收魂。”
命客收魂的程序相当简单,简单到裴宣第一次看见的时候甚至有些厌恶。
他向前两步,一堆人堵在门边不敢动,苏嫣然的尸体被林回放到了地上,右腿不翼而飞,珍妮那只假眼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活了一样。
裴宣跟它对视两秒钟,蹲了下去。
“哥……!”陈望失措喊道,下一秒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猛地瞪大眼睛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嗯?”裴宣侧过头应了一声,直接伸手从苏嫣然眼眶里把那只眼睛挖了出来,左右扫视一圈,看见陈望正盯着他手。
裴宣拖着眼球向上抬了抬。
陈望眼睛跟着动了动。
“想要?”裴宣说,“拿着。”
陈望:“……?”
心态崩了啊。
林回一直微蹙着眉,这时候倏然一声低低地笑开,裴宣身体僵硬了一瞬,又低下头,敲了敲指环。
银蛇原本勾在他食指上浅眠,这时缓缓地睁开眼睛,将身体舒展成一圈一圈,绕着裴宣食指向前探去。
金色瞳仁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一瞬间瞪出,嘴巴大张开,露出锐利的毒牙,不停地向外吐着猩红的信子。
一缕青灰色的烟雾从苏嫣然眉心钻了出来,在空中缓缓散开又聚拢。
像是一个懵懂的孩童不知该去向何方四处张望。
银蛇动作急切了些,涎液从上颚直直下坠,又在要滴到裴宣手指的瞬间骤然消失。
裴宣愣了一下,似有所感,回头朝人群中看了一眼。
林回站在深不见底的夜幕里,眉眼微垂,神色坦然地冲他勾了个笑。
裴宣一晃神的功夫,那缕青烟已经朝他这边飘了过来,好似下一秒就要钻进蛇嘴里,裴宣皱了皱眉,指节微弯向上抬起,顶了一下它的肚子,“在做什么?”
声音浅淡,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落在耳边却很像是做错了事,被长辈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戒尺。
不会很疼,但手心会有酥酥麻麻的热意扩散,直到羞得面红耳赤。
林回不自觉将手藏到背后,轻轻地交握起来。
那条银蛇前一秒还凶得不像话,这时候却倏然蔫了下来,略带委屈地扭过头看了一眼裴宣,然后将毒牙收起,身子低下,微眯起眼睛。
青烟去处一时被堵住,在空中朦胧了一瞬,试探着往那抹银色上贴了一下。
指环轻微地颤抖了一会,说不清是在表达不满不耐还是别的情绪,到最后却还是乖乖地停了下来,由着青烟像是贴寻热源一般在它身上依附了下来。
银色指环一瞬间迸出火花的颜色,又很快消失,表面蒙上一层淡淡的雾,看上去像是被氧化了一般,失去光泽。
简一一直站在门边,见他这一系列举动做下来,突然就愣了,“先生您这是……在做什么?”
“收魂。”裴宣直起身,伸手按开了玄关灯。
简一怔了两秒,喃喃道:“收魂是这样的吗?”
命客在域中唯一的义务就是不让任务者的魂灵影响域的能量,而不让他们影响的最简单方式就是一个。
抹杀。
简一下过很多次域,正是因为见过太多命客在域中将任务者的魂魄绞碎吞噬抹杀,她才一直都知道域中最危险的永远不是域主或者恶灵。
所以第一眼看见裴宣她就带着防备。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
而且……这样做神官也不管的吗?
简一怔怔地回过头,瞥见林回笑了笑,正朝门里走去。
裴宣绕过玄关,走到一半停了下来,朝后看了一眼,指尖在身侧动了动。
“怎么了?”林回靠近,低声问道。
动作还是太过亲密,裴宣往前躲了一下,“没事。”
他只是突然想提醒,那里站了个老人。
靠着鞋柜,身子有些佝偻,一截裤管空荡荡的,拄了根拐杖,血流顺着裤管一路往下喷涌。
他只是下意识想说你小心一点,别踩到了。
林回又笑了两下,轻声道:“我看见了。”
裴宣微怔,偏过头。
玄关处微弱的暖光下,林回伸出手指抵在唇前,“嘘,别吓到小朋友们。”
·
鬼屋客厅的灯开着,一盏灯泡不知道什么时候炸了,顺着玻璃棱柱碎落在地上,旁边躺了个洋娃娃。
头发朝上盖住了脸,衣服被撕到破裂不堪,右腿被人掰断,只剩一只红色小皮鞋诡异地跟左脚并列。
几人一看到这娃娃脸色就不好了。
周扬和何明明两个学生腿肚都在打抖,这时候索性就弯腰大呕,将晚上在陈家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裴宣皱了皱眉走到窗户边,开了一道缝,轻轻地捻着指环。
可能他们呕的声音太大了,屋子里一道开门的“啪嗒”声传出来的时候,陈望还木着脸看地上那只洋娃娃,再一扭头,眼前对上一张放大的、苍老的、遍布皱纹的脸,正冲着他笑,“哎呀哎呀,怎么能把家里弄得这么脏呢?”
说着话,嘴里流出血。
透过大张的嘴,能看见牙缝里没有嚼干净的肉沫。
看着就不像煮过的。
陈望:“……”
“我操!????我操操操操!”陈望一下蹦到了沙发上开始叫魂,“哥!!!!”
他哥给他叫的太阳穴都在跳,皱着眉转过头来,看见陈望跟文敏正大眼对小眼地熬鹰。
裴宣似乎愣了一下,旋即松了松肩膀,微不可查地点头,轻声道:“没走啊。”
陈望:“?”
文敏:“?”
几道银线在空中划过,众人还在愣神的功夫,就看见嘴里渗血的文敏跟洋娃娃被绑在了一起。
线头攀在文敏脖子上,是一条刚被吵醒的蛇,浑身上下都写着“老子要吃人”,蛇尾则被裴宣缠着右手小指上。
“你儿子呢?”裴宣问。
文敏沉默。
“你女儿被埋在哪?”
文敏沉默。
“你为什么没死?”
文敏一下瞪大眼睛,看向窗边的青年人。
她有些不太懂这次怎么了。
搬来这么多人没关系,至少有个蠢姑娘真的信了珍妮的话,不仅将她跟丈夫带回了家,还贡献了一条腿让他们饱餐了一顿。
虽然尸体不太好处理,但只要最后保证三具的数量就行了。
她不太想等那么久,打算今晚就让这群年轻人心甘情愿地献祭的,丈夫去做准备工作了,她留在这里善后。
只是这个年轻人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去过陈家了吗?
不害怕的吗?
文敏想了片刻,试探地冲裴宣咧开了嘴,露出一嘴又细又密的牙。
裴宣:“……”
小指轻轻地动了动,银蛇耐心被磨到了极点,再不吃东西估计要罢工了。
裴宣想了想,“腿能吃。”
文敏:“……??”
她怔怔地垂下头,看见绑住自己的那条蛇已经移到了大腿根,身上绳索一般的蛇身越缩越紧。
屋子里不知道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嘶——”
文敏懵了两秒,一阵剧烈的撕裂感才迟钝又猛烈地冲上头脑,冲得她差点晕过去。
那条蛇将身体化作线,已经将她的大腿齐齐地从根部撕扯了下来。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下去才满足地缓慢顺着她肚皮爬到脖颈消化。
几人在一边看傻了。
裴宣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最后落在苏嫣然空洞洞的眼眶上,“眼睛也可以,留一只就行。”
这间屋子真的是鬼屋,裴宣定定神就能看见整间屋子里流着血泪或者断了胳膊缺了腿的鬼魂,一个个都用怨恨恶毒的眼光盯着文敏。
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下意识地一阵厌恶,刚想说把手吃了算了的时候,眼睛被人轻轻地蒙了住。
不同于院子里的克制,林回这回直接将手心贴在他眼睛上,单手抓住他胳膊带着人往房间走,“再看下去真全进肚了。”他说,“让小朋友们破域去吧,你不睡会吗?”
裴宣微微皱起眉头,“睡什么?”
林回笑了一下,“你说呢?”
笑声贴着耳朵,吹得他有些痒,往一侧歪了歪头,从林回怀里挣脱出来,“我自己走。”
他朝后看了一眼,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林回抬手在耳朵上抚了一下,两只环状耳钉变成了一只。
他抬手,圆环拉长延伸变成绳索,牢牢地绑在了文敏身上,“收回来吧,它也累了。”
“……”
裴宣居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默契。
·
说要休息并不是假话,也不是担心再有什么血腥暴力场面吓坏小朋友,而是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会。
域中收魂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大多数命客为了将危险降到最低会直接将魂魄打散吞噬。
只有极少数像裴宣这样的,才会愿意花耐心将魂魄完整地剥离下来,保存一段时间,最后投出域中或者带回红海。
但是魂魄上承载了一个人一生的痴念憎怨喜恶,份量过重,和命客自身冲撞的时候,很容易心神不定。
也很容易会被魇住。
被对方的、或者被自己的。
裴宣多年不下域,有些记不清以前的事,恍惚中记得应该不会被魇住,只是会有些疲惫从四肢百骸穿过,丝丝缕缕地攀上指尖。
……
所以发现自己入了梦的时候,裴宣还懵着。
说不清到底是域中还是梦里在下雨,夜色很黑,他带着半身潮气敲开了一扇门。
沉稳均匀的脚步声自门内传出,他按着指节,听见门锁落下的声音,伴着一道低沉中有些惊讶的声音,“怎么这时候来了。”
“有点想你。”
那人怔了一下旋即笑开,侧过身子,“快进来吧。”
干毛巾被手指按压着,在发间穿梭,擦着擦着细密的触感就落在了脖间,似吻似啄,一下一下,裹挟着深情和缱绻。
他眯了眯眼睛,陷在椅子里,不自觉微微仰起头,火光迷离着视线,晕出一道道光圈。
“又下域了?”
“嗯。”
“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自己好像顿了一下,才缓慢地回答,“人间生死。”
那人低声笑了一下,“好看吗?”
裴宣摇了摇头,“不好看。”
“那还下去。”对方轻声说了他一句,手从发上移开,落在前襟纽扣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打着圈,“不如不下域了。”
裴宣几乎是无意识地握紧了扶手,指尖微微蜷起,“……不要。”
“住我这里不好吗?”牙齿轻轻啮噬着肌肤,那人低声蛊惑道。
裴宣吸了口气,“不好。”
对方却似乎被逗笑了,微微用力咬了一口,散漫道:“真无情啊先生,刚刚不还说想我的吗,想我哪儿?”
雨滴声落在耳畔,听不太真切,梦里一道晕出哑意的嗓音却格外清晰:“我们在一起,各取…所需而已。”
……
湿腻的触感落在额间,裴宣愣愣地睁开眼睛,看见林回手指正从自己额上拿开,手腕上搭了条湿毛巾。
没有开灯,窗外在下雨,一片朦胧的夜色错了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见他醒来,林回就笑了,“不是说没事吗?梦到什么了。”
裴宣看了他两秒又闭上眼睛,任由对方带着湿意的手指贴在自己额头上,“没。”
“撒谎。”林回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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