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州完没完暂且不论,总之进王府的行程已经箭在弦上。
睦王府位于丰都城最繁华的主街尽头,占地十分广阔,马车绕行一圈都要花费小半刻时辰。
听着车外叫卖声愈发微弱,佟露便知道这段路已经差不多到达终点。
果不其然,马车缓缓停稳后,高鸿喜便招呼二人下车。
“因为进的是内宅,所以走后门更方便些。”高鸿喜和佟露二人解释完,又朝王府后门的守卫拱了拱手,“劳烦你向王总管通传一声,就说高某带回春谷神医来见了。”
守卫显然也是认得高鸿喜,并未推辞,麻溜地进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就听得一道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高大人果真守信,咱家刚还念叨呢,你人就到了。”
石屏风后,王总笑呵呵踱步而出,露出了面容。
是个很富态的宦官,精神矍铄,只不过乌纱帽下露出的灰白鬓角难免暴露出他已经不年轻的事实。
他带着褶子的眼睛将几人挨个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佟露和李常意身上,和气道:“两位便是高大人提到的神医吧?高大人对二位可是赞不绝口,咱家和他认识了三十多年,还从没见他这么夸过人哪。”
佟露赧然地笑了笑,和他来往客套了几句。
因为有高鸿喜的担保,王总管倒也没怎么盘查,只让二人把身上武器都卸下,便很爽利地领着人进了内宅。
甫一进门,佟露就开了好大的眼界。
王府内宅不愧贯上了一个“王”字头衔,修建得和避暑园林一般,绿树、假山、小池、石桥,以及七拐八弯不知通向何处的曲径,漫步其中甚至能听见阵阵鸟啼。
“苏夫人住在最里边的挽香院,四下没什么人,其他的夫人和美人平常也不太往这边来,很是清净。”
王总管笑眯眯地介绍着。
佟露一面张望,一面记下了他的话。
走了大约一柱香时间,终于来到王总管口中的挽香院。
这院子比刚才途经的许多院落都要豪华,不仅占地宽广,连阁楼都更为高耸雅致。
进了院子,也听不到人声,来往侍女们训练有素,走路都静悄悄地。
传说中的苏夫人住在中央主屋。
佟露跟着王总管进入屋内,见里头垂挂了许多纱幔,将主屋分隔成前后两厅。
隔着一层白纱,隐约能看到后厅摆了张宽大的架子床,床榻旁还站了一个人。
“翠微,新请的神医到了,你好生照顾着。”王总管尖声朝那人影吩咐。
人影立即屈膝应了声是,声音听起来像个年轻姑娘。
“后面是女子内帷,咱家也不方便进去,这位少侠,还请你与咱家一道在此稍候。”王总管客气地扣下李常意,接着,对佟露招了招手,“神医,请吧。”
佟露便撩开纱幔走进内厅。
被唤做“翠微”的侍女果然是个年轻姑娘,看起来双十出头,一见佟露便俯身行了个礼:“神医勿怪,夫人身体抱恙,神志有损,无法与人开**谈,只能请神医诊脉。”
说着,她微微蹲下身,从床帐后托出一只纤细洁白的手。
佟露没想到这位苏夫人的怪病竟然是连话都不能说,可听描述,又不像是哑巴……
难不成是伤到了脑子?抑或是精神失常?
佟露压下惊讶,也屈身蹲到床前,抬手按住苏夫人的脉搏。
仔细感受片刻,佟露便深深皱起眉头:“这位夫人身体很虚弱,五脏六腑都有损伤,而且大多是些陈年暗疾,这样的身子,能撑到如今,恐怕贵府已经用了不少珍稀药材吧……”
翠微垂首道:“正是。按照上一位大夫的药方,我们如今每日都会给夫人煎两服药,一服温养,一服安神,这便是那位大夫留下的药方了。”
翠微一边说,一边从床头匣子里取出两张泛黄的纸张。
佟露接过看了,果不其然,药方里罗列出来的,全是些名贵又罕见的药物,有几样她竟只在医书里见过。
“这药方十分对症,药性恰到好处,应该继续用。”佟露想了想,说,“除此之外,若想缓解暗疾,还要辅以药浴,定期放血治疗。”
翠微应“是”。
“需要什么药材或是用具,神医只管吩咐,我等马上准备。”
佟露摇摇头:“这暂时不急,眼下我只把了脉,但根据脉象来看,苏夫人的身体虽然亏虚,却不至于影响到神志,兴许还有什么一时诊断不出来的地方……可否掀开帘子,让我再看一看夫人的气色?”
翠微犹豫了一会儿,起身为她抬起床帘。
佟露终于得见苏夫人真容:果真是位极美的女子,冰肌玉骨,芙蓉粉面,即便是额头眼角等细微之处,也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只是这种美貌,与小魔头李常意又是天差地别两种风格了,毫无相像可言。
莫非,小魔头长相随爹?
佟露分了下神,很快收敛思绪,仔细观察起苏夫人面色。
这一看,她就觉察出不对,床上之人虽然睁着眼,却对周围动静视若无物,眼神也空泛木讷,要不是睫毛仍时不时眨动两下,还以为是一具精致的陶瓷娃娃。
这哪里是神志有损?分明像丢了魂!
可就算受到再大刺激,精神失常,也绝不至于对外物毫无反应。
佟露皱紧眉头伸手探了探苏夫人颈侧脉搏,一切如常,并不似脑中有淤血的脉象。
佟露这下真感到束手无策了。
以往十七年所学,竟没有一样能解释清楚眼前状况的。
她脑子里浮过一篇篇医书论著,无数画面中,又蓦地闪现出一个月前,青州西南官道岔路旁的密林山洞里,那只通体银白,染血后融入少年血肉,再也寻不到踪迹的蝉虫。
——在医术中,无论是毒还是药,能影响的只是人的身体,万万做不到能够控制一个人的心神。
——但蛊却可以。
“……”
“苏夫人这般状况,用寻常的医术已经难以解释……”
佟露缓缓吸了一口气,说道,“也许是中了蛊。”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陷入寂静。
翠微杏目圆睁,显然吃惊不小,“中、中蛊?”
佟露也知道这事过于荒唐了,南诏蛊术在中原土地上生活的百姓看来,和仙法神通没什么两样,都是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奇谈中,几乎从没有人真正见过。
如果不是一个月前的那次阴差阳错,佟露也不会有这种猜想。
相比于翠微,王总管却淡定得多。
他只静默片刻,便开口道:“佟姑娘不愧是回春谷神医,竟连南诏蛊术都知晓,这十多年来,您可是第二位说出这话的人。”
佟露愣了一下:“第二位?”
王总管:“正是,第一位对王爷提出这猜测的,还是十年前从宫里告老还乡的钦天监秦监正。”
秦监正的鼎鼎大名,佟露并不陌生。
她从小便是听着他刻苦学习的故事长大的。
传说中此人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是精通南诏话、西域话、草原话……不仅著作等身,还一手开创了大周朝历法,在文坛和百姓当中都十分受到敬仰。
佟露自觉和这般神人比不了,同时又疑惑:“那后来王爷没有找懂得蛊术的人来医治夫人吗?”
“自然是找了,可这哪里是件容易事?”纱幔外,王总管幽幽叹了一口气,“南诏蛊术神秘莫测,懂得此道之人,就算在南诏国境内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是在中原寻人了……这次神医能提到‘中蛊’二字,实在是让咱家惊喜呀。”
佟露挠挠头:“我也是凑巧,要真论起蛊术,我是一窍不通的,苏夫人这失魂的症状,我恐怕治不好。”
但五师叔说不定能治。
佟露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也没急着把人供出来。
王府毕竟顶了个“王”字,就算要救人,也得和五师叔先通个气再说。
王总管倒没有责怪什么,和气笑道:“无妨,总归是天命,王爷也看开了,只要能安安稳稳地保住夫人性命,便是极好的了。夫人今后,就按神医先前所说的法子医治。翠微,带二位贵客下去安置吧!”
“是。”
翠微领命,带着佟露二人离开了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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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考虑到李常意是外男,两个人并没有被安排住在挽香院中,而是住到了与挽香院相邻的一个小院子。
说是小院子,也只是相较于挽香院而言。
整座院子空置房间大约都有十几间,院中空地宽阔得能并排放下七八驾马车。
佟露和翠微说了治病的需求后,一箱箱珍贵药材便如流水般被抬到了偌大的空地上。
放眼望去,煞是壮观。
趁着天气晴朗,佟露吃过午饭,便把药材分门别类装筛,从中挑出生虫或是发霉的部分扔掉,又用一杆小天秤称出各种药材的比重。
给这些药材按份打包时,李常意睡醒午觉出门了,一副慵懒的样子。
佟露就试图使唤他:“快来帮忙!”
李常意挑挑眉,并不动,反而懒洋洋地往后一靠,靠到了门框边:“理由呢?”
佟露有理有据:“当初是你让我救人的,那现在,这些装药的活,你是不是也应该出一份力?”
李常意:“我是让你救人,又没让你一定把人治好。”
佟露:“……?”
佟露:“救人哪有往坏了救的?再说了,苏夫人不是你……”
话到嘴边紧急收住,佟露咬住嘴巴,双眼乌溜溜望着他。
李常意:“不是我什么?”
佟露:倒也不必这么会抓重点。
但对于他和苏夫人“母子关系”的猜测,佟露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这小魔头对苏夫人态度如此冷淡,从进王府以来就没流露过一丝担忧的情绪,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待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该有的表现。
而且他和苏夫人长得根本不像!
可如果非亲非故,他又为什么千里迢迢逮着自己来送菜?
啊,好难懂。
李常意见她表情皱成苦瓜,眼眸也眯了眯,两指曲起在门框边“咚咚”敲了两下,说:
“理由,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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