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造物由秘境主人操纵,在师父声音落下的瞬间,我面前的这道墙便消失了。
我和少仪挨在一起,被他瞧了个正着。
师父与我,亲近又不算亲近。
他老人家道消前对我也没有什么未竟之言,现在一缕残念,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磨蹭了一阵,上前道:“师父,弟子无用。”
又转了个方向,敷衍地一拱手,尽显礼数:“师伯,您也真是贼心不死。”
“……”
李朝风应当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只是他对别人的东西占有欲太强,便显得过于讨厌。
不过,如果一个人总是笑眯眯的,别人对他说什么都不生气的话,又说明他是个心计与城府颇深的人,喜怒不形于色。
师父对我的问候没有太大的反应。他还是那副身子骨松松垮垮的模样,面孔清癯。李朝风是寻常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样子,师父看着比他还要老些,只是身形立得极正,如松如鹤。影子削瘦,与他手中藜杖相差无几。
我还猜想过会不会在这里看到年轻时的月逐君,但不出意料地只看到了师父死前的样子。
少仪自我身后走出来,垂眼向师父行了个简单的晚辈礼:“月逐君。”
他这一现身,从头到脚不加饰厉,礼数周全无可指摘。
师父的目光便随这句话移到他身上,问道:“尽远,这是你新交的朋友?”
我点点头:“师父,这是少仪。”
“山上冷清,早该如此,多交些朋友。”师父说,“省得平日里总跟你那几个师兄打交道,也没个人理。”
这话师父算是说对了。
我不靠谱,师兄们也不靠谱,但少仪看着就很靠谱。
李朝风道:“我就说你这徒弟性子与你当年肖似。”
师父道:“哦?”
李朝风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词语:“一样的古怪。”
师父笑了笑:“什么样叫作古怪?什么样又叫作不古怪?”
李朝风道:“师弟和我注定不是一路的人,才会有此问。”
“弱冠之年受封少君,本是风光无限。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前路如砥,却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从后再无消息。这么多年,师弟,你硬生生把自己的修为和前途都熬干了。”他有些遗憾地叹道,“人这一生也许会走许多弯路,但走得九曲回肠成师弟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师父放声大笑,像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我是废了。可师兄的嘴上功夫却比当年出色不少。”
我在一旁听着,却不觉得好笑。因为这姓李的分明在挖苦他。
过了一会儿,师父的笑声止了。
“罢了。逃避也不是办法,事情总要有人去解决它。”
他转过头来,话锋一转,对我说:“徒儿,往日不是总怪师父什么都不教你吗?”
我怔愣道:“师父……?”
师父温和地说:“今日就满足你,且看你能学去多少。”
恍神之间,眼前的一切又变了。
天暗了下去。古树、竹舍与人影一并消散,仿佛从未存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逐渐袭来,入目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忽然想起来,刚才见到师父后,我与少仪的手便松开了。
这下周遭就只余我一个人。
师父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尽远。”
这一声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叠。
我猛地转身,却没有看到任何实影。
和刚才相比,他的声音似乎又苍老疲倦了几分,沉而无波无澜,死气横生,直直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师父像是看到了我茫然打转的样子:“不用找师父,师父早就不在了,你不是知道吗。”
无边黑暗里,我沉默不语。
师父接着说:“我暂且将你们几个分开了,但你师伯不是好糊弄的。他这个人,想要什么,嘴上表现得越不明显,心里就越惦记。虽然修为不算上乘,但手段足够狠毒。若论生前,他不是我对手,但死人是拿活人没有办法的。在这里,师父也没有办法奈他何,只能拖延几分。”
“我徒,这次没有人替你扫平后路了。你与他今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此境。”
又一阵沉默,我呆呆地听着。一时之间,确实也不知作何反应。此刻少仪不在,没有人再为我解惑。
我只能胡乱地开始猜想一些可能。秘境已被强行破开,这是李朝风干的。
倘若我在这里杀了李朝风,逐出所谓的破境者,终结秘境,师父便会随之消散。
而倘若死在这里的是我,李朝风拿到想要的东西,离开秘境,师父一样会随之消散,并死不瞑目。
我冷静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还是李朝风去死吧。
不论境内境外。
“不过,你想师伯手段虽多,但弄死他倒也容易。怕只怕……从此后患无穷。”
师父看着我这哑巴样,想起来什么,笑了:“不过,你不是还有个好朋友在这里吗,叫作少仪的。那是个挺出色的孩子。让他帮帮你,回头你也帮帮他。一来一往,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就是这么结成的。”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有些远了,像陷进了回忆里:“像师父的师门这样的,终究是少数……有些事,师父到了这个年纪,也想不明白。俗话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你天性纯澈,非黑即白,也许那些师父理不清的事,你却能给出答案。”
“往前走吧,尽远,那里有师父最后要教给你的东西。”
说到最后,隐含催促。
像是催促着我前进,又担心我走得太远。
先前师父走时,我心里好像并未如何触动,只是和师兄们扯皮扯得烦躁。及至坟前,也是满心木然,带着埋怨。
现下却是有些不舍了。差在哪儿了呢。也许是因为,这次师父好好交代了要我这个徒弟为他做些什么。
他还留了点东西给我,那我这些年也不算活得太糟。
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师父手中藜杖在地面上敲了一敲,一片花瓣颤颤悠悠从枝头飘落,点在水面上,泛起一层涟漪。
杯盏中的落花被人轻轻挑起,剑尖锋利,花瓣被斩得一分为二,最终又徐徐落在剑身,全程没有任何灵力波动,轻得像一个吻。
众人低头看,这番花里胡哨的动作下来,杯中水液未洒分毫,竟是滴酒未被惊落。
顿时爆出一声“——好!”
有一青年人道:“此番南渡巫海,还要仰赖崇时君鼎力相助。”
那剑挑落花的男子收剑入鞘,饮尽余酒,笑道:“紫微与太微二宗向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季宗主躯冻之症这些年愈发严重,夫人日日悬心,做晚辈的也看不过去,自然是能帮则帮。我说却之,平日里比试倒不见你手下留情,这会儿倒是客套上了。”
那男子闻言,敬了杯酒,哈哈大笑起来。
不多时,又有笑声打趣过来:“哎,月逐君?不是吧,这就吃酒吃醉了?”
有人摇了摇我:“月逐君?醒醒,咱们快到了,前方便是饶洲仙岛了。”
我身子一歪,支着额角的手瞬间滑落,整个人差点栽在桌子上。
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所幸被人扶了一把,稳住了身形,没有太过丢人。这一下可算是彻底给我喊清醒过来了。
我睁开眼睛,感到头疼。
明明饮酒的人不是我,怎么也跟着沾了些微醉意呢?
对了,那人叫我什么来着?
有人递醒酒茶过来:“月逐君酒多了,还是用些茶吧。”
——月逐君。
这回是听清楚了,我捏着茶碗的手抖了抖,恍惚地喝了几口,道了声多谢。
却没尝出什么滋味来,想来周遭人与物并非真实,不过秘境造物而已。
我在心里无声叹一口气。师父啊,你这是给我变哪儿来了?
少仪又去了哪儿呢?
这醒酒茶效果立竿见影,应是灵力所制。我起身时还有些踉跄,走了几步,昏沉的大脑经由海风一吹,便清醒了不少。难怪这群人正事在身,还能如此放浪形骸了。
一艘仙舟平稳地在海面航行着,方向明确,随行修士不过几十人。
巫海之上,波涛汹涌,云雾缭绕,蜃影重重。而此舟驶之如履平地,丝毫不受外力侵扰,背后必有大能坐镇。
我不经意般朝四周瞥了一圈,只见都是年纪相仿、结交甚好的年轻人三两围聚在一起。没什么看着特别厉害的。
难道是方才的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崇时君?还是有未曾露面的仙首?
我看了一眼自己。
“……”
师父……不会是您吧?
准确来说,应该不会是现在这个我吧?
我有些惴惴不安,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心虚。虽然是幻境,但师父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接下来是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既然我上的是月逐君的身,保不准师父那好师兄也就在这艘仙舟上。
那接下来会跟我打交道的,到底会是幻境里的李朝风,还是外边那个我要想方设法弄死的李朝风呢?这人是个老狐狸,被弄到这儿来第一反应肯定也是按兵不动。
敌不动,我不动。那就先这么着吧。
我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突然有点儿好奇年轻时的师父长什么样,不禁暗暗往杯中投去一瞥——
这一瞥便愣住了。
杯影里哪有什么月逐君,赫然倒映着我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
仔细看看,又有所不同。杯中人眼角眉梢与轮廓俱已褪去了少年气,好像一夕大了个十岁,眼看是个成年男人的样子了。
尽管如此,那也是认识我的人一眼能看出来并会感叹“哟小孟,一晃长这么大了”的程度。
不是,那我还演什么?
喜欢一些角色扮演[害羞]猜猜少仪变成什么了,下章就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太阴练形(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