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过了两座城后，路越行越偏。

饶是昭玉自幼住在山上，也不由慌了神。

顶着一张憔悴的小脸，她晃了晃祁楚胳膊，轻声问道：“娘真住在这样偏的地方吗？”

“怎么了？”

祁楚捏了捏她消瘦了几分的脸颊。

他倒是想停下来让昭玉好好补补身子，可在哪家客栈多待上半个时辰，昭玉都得开始催。

是以，这七八日昭玉没睡过安生觉，也没歇息好。

昭玉揉着脸，慢慢垂下了眼眸。

“娘应当就喜欢住在这些偏僻的地方，是…是我太紧张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现在她跟着祁楚一块儿来这地方都觉得极艰难，若是换了她一个人，定然赶不过来。

那她娘亲还不知道是怎样从京城来这儿的。

祁楚从边上的行李袋里翻出了几块昨日在镇上买的糕点，动作轻柔地递到昭玉手边：

“别多想了，总要到了地方才知道你娘亲如何。”

这会儿人都还未见着，便忧虑成这副模样。

待真见到了人，指不定委屈成什么样了。

昭玉听话地点了点头，取了本先前买的绘本慢慢看了起来。

这绘本还是镇上书坊卖的最多的故事，她这会儿看着却愈发无趣。

但若是不看，她指不定得胡思乱想。

马车最后停在了一处山脚下，边上有一处小村子。

昭玉瞥了眼里头欢快的景象，就晓得，她娘定然不在这村里，自顾自喃喃了声，“娘又住山上去了吗……”

只是她猛力掐着祁楚胳膊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祁楚拍了拍她的手背，心情竟比她还慌几分，轻声问道：

“若是昭玉累了，今日在山脚歇上一夜，明日再上山也好。”

昭玉又猛然一用力，“现在就去。”

她抬起眼皮子，坚定，却还又掺了点儿退怯。

祁楚抿着唇，沉默了会，才缓缓点头。

马车上不去山，若要上山只能靠双腿慢慢爬。

昭玉说罢，似是怕自己会反悔一般，快步朝着上山的小道走了过去。

她原以为江平眠会比她更急，又不似她，还有那样多顾虑，会走得比她更快。

没料到那人却在身后喊住了她。

“昭玉，我在村上歇一晚…再上山。”

昭玉眨了眨眼，有些莫名。

她想问这人，难道不想快点儿见到她娘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跟上来才好，她先与娘亲说了，好歹有个准备。

她对着江平眠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快步朝着山峰走了上去。

祁楚扫了眼江平眠，到底没说什么。

一路跟来这儿，他也不信这人还能在这会儿跑了。

昭玉身子骨弱，爬山时却瞧不见往日羸弱的模样，半点懒都不寻，就这么直愣愣往山顶上冲。

最后还是祁楚实在看不下去，才绕到人前头将人拦下了。

“我…我不累……”昭玉大喘着气，对在自己前头蹲下的祁楚慢慢说道。

日子已入冬，身子倒是走得发热，裸露在外的小脸却被冻得惨白。

“真不累？”祁楚心疼地起身搓了搓她的小脸，低声恐吓道：“说不准一会儿就得累晕了。”

昭玉愣了一下，然后张了张唇，朝身后望了眼。

若是她晕过去，跌到山下定然就没命了。

她丁点儿不敢多想，快步绕到祁楚身后，攀住人双肩。

祁楚满意地背起人。

他自然看得出，昭玉是脑袋被自己那些念头填满，连自个儿累了也察觉不出。

真让她一个人爬上山，指不定得累坏了身子。

立在山顶上的屋子比昭玉想象的好上许多，还是木头搭建的。

她趴在祁楚身上，呆呆盯着眼前颇有些精致的木屋子，有些愣。

这房屋，倒像是她娘亲早就备好的。

屋子大门开着，昭玉歪歪头，能瞧见门里头有个人在修剪树枝。

她胸口一滞，急匆匆从祁楚背上跳下来，冲进了院内。

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听见动静，眼睛都未瞥一下。

即便脑袋上戴了顶浅灰的棉帽，身上也未穿着尼姑该穿的衣裳，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的身影。

昭玉心里委屈，她瞧着那张熟悉的侧脸，快步走过去，极小声唤了句：

“娘……”

那人仍是耐心地剪完了枝条，才转过身子看她。

只是嗓音淬了冰一般，“你来干什么？”

到山顶已近黄昏，趴在祁楚背上时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才发觉冬日黄昏的凉风刮得她脸儿生疼。

她搓了搓脸，却还是被风刮的红了眼，只能哽声道：

“我…我来找娘……”

明心拧紧眉头，望了眼踏过大门的祁楚，拎着手上的剪子朝房屋正厅走去。

边走还边冷着声回道：“你不是喜欢楚姐姐吗？我就将你送他了。”

她话音刚落，昭玉连忙走到她身旁，轻轻扯住她的袖口：

“可…我也喜欢娘。”

明心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在屋内随便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又曲起食指轻敲了敲桌面。

昭玉急忙在她边上坐下。

明心倒茶的动作停了停，“怎么？在楚姐姐府上过得不好？”

昭玉摇了摇头，“过得很好，我怕娘亲过得不好……”

明心轻笑一声，倒了杯茶，缓缓将茶杯推到昭玉手边，“若不是因为怀了你，十五年前我就该来这儿了。”

昭玉小心翼翼地抿了两口茶，没听明白明心的意思，又不敢随口问，只能眨巴着眼睛朝边上落座的祁楚望了过去。

没等祁楚与她开口，明心自个儿往椅背上靠了靠，低声回答道：“娘现在过得很好，你来了却不好了。”

昭玉倏地落下眼泪，她将茶杯搁在身边的小桌上，慢慢站起身，抹了抹泪，才哽咽道：“那…那我跟着楚哥哥回去了。”

说完她就要朝屋外走去，却被祁楚拉住了胳膊。

“歇一夜再走吧。”

莫名听到这声，她不解地抬起脑袋，然后瞧着祁楚转头望向明心，缓声与人道：

“昨夜我先派了人来传信，明心大师应当收拾了客房？”

“嗯。”

明心将茶杯放下，起身给两人带起了路。

昭玉还在抽噎着，任由祁楚牵着她胡乱走。

只是等到了客房，明心要走时，她还是下意识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她惊得收回手，明心却已经停住了步子。

她吸了吸鼻子，还是装着胆子说道：“我再与娘说两句话好吗？”

明心敛下眸子，屋内静默许久，她才回道：“来吧。”

昭玉抬手抹了抹泪，回头望了眼祁楚，见对方微微颔首，吊起的心缓了几分。

明心到了另一处卧房才停下。

昭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试探着问了声：“这是娘的屋子吗？”

明心没答话，兀自理着卧房。

昭玉立在门槛边，紧咬着下唇。

隔了不知多久，她才再度开口道：“娘真的不要我了吗……”

明心整理衣柜的动作停住。

然后转身走到屋中央的小桌边坐下，还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待昭玉坐下，才轻声道：“昭玉，你知道你爹是谁吗？”

昭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庵里的师太说是爹抛弃了娘，所以娘才讨厌我……”

明心看着昭玉委屈巴巴盯着她的模样，唇角弯起抹笑，“是我抛弃了你爹。”

昭玉樱唇微张，眸中添了几分惊讶。

“我厌恶你爹，他却想强将我留在身边。”明心轻声解释道。

昭玉手指搭在腿上绞了绞，“娘…娘真可怜……”

如今在山下过了这样久，她也没见过比她娘模样更漂亮的女子。

果真不是负心汉抛弃了她娘。

只是与自己不喜欢的男子的在一块，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她扯着衣角，小声问道：“所以娘才讨厌我吗？”

明心没回答，自顾自说道：“其实当初若不是怀了你，指不定我还没法从那人手上逃出来。”

“那我对娘还是有些用处的，是吗？”昭玉急忙接了句。

明心扫她一眼，眉头紧蹙，“我以往待你如何？你就不恨我吗？”

当初若不是对昭玉还有几分责任心，她也不会在霞云庵耗上那样久。

爱恨交加，她对昭玉可谓十足的严厉。

可一直到她送昭玉离开，昭玉性子也与她想象的差距甚远。

昭玉非但没有像她想的那般性格阴冷，反倒比旁人还要讨喜，每回受了罚，不单不抱怨，还要怪自个儿惹了她生气。

她攥了攥掌心。

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昭玉已经起身凑过来将她紧紧抱住。

“娘养了昭玉十五年，昭玉的爹还是娘厌恶的人，娘该恨昭玉才是。”

昭玉柔声说着，垂下脑袋亲了亲明心额头，“昭玉替爹向娘赎罪。”

明心心底惊了惊，想伸手推人，却发现昭玉搂着太紧，她一时竟然推不动。

缓缓阖起眸子，屋内瞬间陷入寂静，只有昭玉微弱的吸鼻子的声音。

“娘看见你便想起以前那些事，若是无事，明日你还是离开的好。”

隔了不知多久，她才压低声慢慢说道。

昭玉松了松手，最后反将她搂的又紧了几分，“娘为什么要来这儿住？”

明心深吸一口气，冷了冷声，“松手。”

昭玉咬住下唇，心底再怎么不舍，也只能乖乖松了手。

她想在明心赶她走之前先一步离开，对方却缓缓解释道：“我救了你那楚哥哥，他是明摆着的反贼，我在那山上自然待不下去。”

昭玉抠了抠桌沿，想着明心未赶她走，又在边上的凳子上坐下了。

“我能在山上多住上几日吗？我…我还有好多话要与娘说……若是…若是不行，我明日和楚哥哥一块儿离开就是……”

她抬起闪着泪光的眸子，眼巴巴盯着明心。

似乎听不到自个儿想要的答案，那眸中的光芒就能立刻散的一干二净，哭出声来。

明心有点儿后悔自己起初没立刻让人离开，她这会儿却有几分不舍了。

她半阖了眸子，静思片刻才道：“你那楚哥哥不还有不少事没做？他能陪着你在这儿耗时间？”

昭玉急忙摇了摇头，“他若是有事，就让他先回去，我一个人在这处陪着娘。”

她说罢，见明心又要沉默，还连忙补了句，“我待上三五日就离开……”

明心蹙起眉头，挪开与昭玉对视的目光，缓声道：“三日，往后你就别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