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一夜春雨,轩窗外的芭蕉叶一团浓绿,宽阔的叶片层层低垂,凝积的雨水点点滴滴落在苔青石板上。绿竹伸手一推窗棂,用叉竿撑起,雨后草木香气便扑鼻而来,窗棂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抖落而下。

“雨快停了。”宋翎正坐在书案前写信,抬眼望了望窗外,院中一丛浓绿浅绿中海棠葳蕤,满眼清透,令人神清气爽。

“虽说春雨贵如油,可今年雨水也忒多了些。”绿竹一边收拾宋翎堆在案角上的书籍账册,一边用幡布拭去案上浮起的潮气,“咱们来汴京快两个月都下了四五场雨了,厚衣裳还没拾掇浆洗完呢……原来在庐州时总说汴京干爽,如今看也不尽然……娘子快些着,一会儿还要去给老夫人问安。”

绿竹嘈嘈切切地说着,宋翎心思都在信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正说着却听到窗外的檐廊上传来脚步声。

“五娘子”,原来是祖母院里的女使杨花,她走至门前并不进来,立在绢帘外说道,“老夫人说,今日雨湿路滑,晨省就免了,早饭也不必去寿萱堂,各房自去厨上取用。”

“知道了,劳烦你走一趟。”宋翎对祖母院里的仆婢一向客气。

“五娘子说笑了,奴婢还要去七娘子、丹娘子那里,先退下了。”

“好,去吧。”

等杨花走远,绿竹凑到宋翎跟前说:“老夫人总算心疼人一回,每日晨省加上早饭,几个大娘子小娘子天天打机锋,一遭下来都跟打一仗似的,累死个人。”

宋翎拈着笔轻笑,“祖母有什么累的,我估摸着,祖母每日像看杂剧一样,解闷呢。”

因着晨昏定省,全家的女眷每日总要聚到祖母房里,围着老夫人说笑一番,光未婚的小娘子就六七个,加上两个伯娘、两个嫂嫂,一屋子的仆婢,嘈杂得很。有时,几个堂兄弟表兄弟晨省问安未走,碰上女眷们,那更是热闹非凡了。

“还是在庐州时候轻省,娘子也不必起得这么早,早饭简便,晌午当家理事完了还有空闲,如今要早起不说,小半天都要在老夫人跟前凑趣。”

“我看是你嫌麻烦,到了寿萱堂还得打起精神跟女使妈妈们打交道,索性以后我带青萝去。”宋翎也不写信了,放下笔,笑着撇了一眼绿竹。

绿竹嘟着嘴,“娘子冤我,娘子好静,我替娘子抱不平,娘子反挤兑起我来。”

“哎,娘子喊我?”青萝从东间卧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条百迭裙,探头看西间书房里的两人,宋翎和绿竹齐齐笑了。

“是,喊你呢,”宋翎边笑边说,“你不是老念叨说要吃油饼,今日我们就吃,你取一百钱,去西角门找孙九哥,让他去得胜桥郑家油饼店买油饼和鲜肉馉饳儿回来,要有滴酥鲍螺卖,也买几只回来。”转头又对绿竹说,“你去厨房跟灶上娘子说今日我的早饭就不取了,再取些热水来。”

青萝听了一乐,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卧房里取钱出门去,绿竹却又说到,“两个夫人那里都有自己的小灶,小娘子们都跟着沾光,偏咱们这里没有,想要些热水都得去厨上要,娘子和老夫人说说,要么咱们也另辟一个小灶?”

“好姐姐,替我省省事吧,咱们才来,京城里米珠薪桂的,还要另找灶房娘子,等我把母亲田宅上的事理清了再说吧。”宋翎笑着摇头,又俯身继续写她的信去了。

绿竹也知道娘子一个人带着仆婢从庐州初来汴京,家里虽是亲祖母亲伯父,却多年没生活在一起,加之宋家人多口杂,一个未婚小娘子到底需要顾忌着。可又想到在庐州时,郎主衙署里事忙,就将管家之事全都托给娘子,娘子在后宅当家理事说一不二,日常吃穿用度虽不铺张,起居坐卧却是颇为舒适的,管家娘子们也是个个服气,如今在这里过得实在憋闷。

“娘子早日成婚吧,等做了当家大娘子,什么都能自己说了算。”绿竹叹了口气。

“你……”宋翎扭头看她,觉得好气又好笑,“怎么扯到成婚上,我还没出孝呢,你可要管好嘴巴别给我惹事。”

绿竹不由将头一低,赧颜道:“娘子教训的是,奴婢以后再不敢了。”说着出门往厨房去了。留下宋翎一人呆坐在书桌前,本来拈在手里正写字的笔悬了良久。

绿竹虽然有个嘴碎的毛病,但是同她自小一起长大,事事都为她考虑打算,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原来在庐州家中只有父亲和她两人,自在惯了,到了汴京宋宅,宅地价贵,宋家上下主子仆婢加在一起近百口人,房舍与庐州相比显得逼仄许多,又人多嘴杂,平日里不敢多说多做什么,生怕给她惹祸,腹中不免有些牢骚。

宋翎又何尝不是,她不由想起来汴京之前,父亲与她促膝长谈。

“你母亲去世已一年有余,我本想着你我父女二人就这么依伴着过几年,等你出了孝,为你筹备嫁妆,送你出嫁。但你祖母来信,劝我送你回汴京,毕竟你行将及笄,京城家中有你伯母和嫂嫂可以代母教导,还有几个姊妹可以闺中相伴,女娘过轻省日子也不过这二三年,等归于夫家便要操持半生,想来你祖母也是有感而发,一年数次来信,我想不若依从了罢,你且去汴京,为父明年年初要去京中述职,到时也能阖家团聚。”

父亲劝她时语气淡然,似乎已经不再沉溺于母亲过世的哀恸之中,眉宇间却添了几道折痕。

“爹爹,我不想去”,宋翎心里对汴京的宋家是有些排斥的,或许是与没见过几次的宋家亲眷不够亲近,或许是知道母亲不得祖母喜爱,“我在家里事事齐全,没什么不便的地方,爹爹公务繁忙,后宅里总要有人打理,我若去了京里,爹爹肯定越发忙于公务不顾惜自己了。”

“翎娘”,宋玠叹气又觉宽慰,“到底是长大了,知道心疼爹爹了。爹爹也心疼你,别的小娘子都在插花点茶、品香填词,你这两年却要给你母亲侍奉汤药,还要学着打理家宅,一日都不得空闲。你母亲以前和我说,小娘子也就在家这几年过些清静日子,日后到夫家有操持不完的家务事。你自幼聪慧,你母亲也教导有方,理家的本事我全然不担心,可如今总要一个人守着偌大宅院,确实也让我不甚放心。”

他也知道汴京家中人事芜杂,女儿去了必然不如在他身边畅快,可他每日都在衙署忙碌,有时还要深入乡野查看田亩水利,或与同僚下属巡视州郡访民问政,尽管家中仆婢都是妻子悉心调教出来的,但没有一个长辈看顾,实在不放心十几岁的女儿一人住在后宅。

宋翎闻言只低头不语。

宋玠继续说道:“再者,因爹爹外任辗转各处,你与祖母、伯父伯母和诸兄弟姊妹仅是寥寥见过几次,毕竟一家子骨肉,还是要亲近几年,等你将来出嫁,亲戚走动,相互帮衬,到底在一起住过几年,情谊不同。”

宋翎知道父亲这是推心置腹为她以后打算,她是独生女儿,没有亲兄弟姊妹,若是再不和祖母、伯父伯母、堂亲们亲近几年,以后亲戚往来甚至解忧纾困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

虽然仍不作声,宋翎已经不由得点头应承。

宋玠欣慰一笑,“你也不必担忧,虽说汴京家里人口多,但也十分热闹,这些年家中就你一个,过得冷清,回去也能和姊妹们一起作伴玩耍。”

“好,那就听爹爹的。”宋翎知道父亲心意已定,也就不再坚持。

“放心,此去汴京取水路,沿途琐事爹爹都帮你安排好,你到了京中我们父女书信联系,有不痛快不顺心的,尽可以告诉爹爹,我帮你出主意。等我明年进京住到家中,便可时时相见。”

也不知爹爹现今如何了——宋翎回过神,不禁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窗外,正看到随她来京的杨妈妈从东侧的月洞门进来。

宋翎将罗帕一抖,盖在未写好的信纸上,起身迎她。

杨妈妈把手中的伞靠在格扇门外,推开门帘走进房内说道,“娘子,奴婢回来了。”

“如何?事都办妥了?”宋翎招呼杨妈妈在明间坐下,杨妈妈也不推辞,坐在一旁的杌子上。

“都妥了,地契房契已上过档,落的是娘子的名。多亏了周推官,有郎主的书信和草契为凭,周推官极爽快,找了相熟的牙郎经手,府衙里也没有半丝为难,立契割税一应都办结了。”

杨妈妈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揭开一看,是两张崭新的赤契。

“这是地契房契,娘子收好。”

“好,好,这事办妥,也算了了我娘一桩心愿。”宋翎将契纸细看一遍,“这间宅子虽不大,到底是我娘的陪嫁,当年不得已卖掉,今天能赎买回来,总算不枉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

“可不是嘛”,杨妈妈感慨道,“还好夫人在京郊的陪嫁田地当时没卖掉,后来夫人又想方设法将麦田置换成菜田,才能攒下这一大项银钱,不然如今汴京宅院价高,如何买得起!”

“是啊,前些年她就着人时时打听着,看这宅院是否要典卖,没想到竟守到了,可惜娘只签了草契,没等回来看一眼就走了。”宋翎说着不禁黯然。

“娘子莫要伤心,奴婢去那宅院看过了,原来的主家没有拆改过,屋舍格局都和以前一样,我们当家的准备去找些砖瓦匠和木竹匠,把前屋后舍整顿修补一番,等收拾好了,娘子过去看看,就当是替夫人看看罢。”

杨妈妈是宋翎母亲萧夫人的陪嫁女使,当时是看着萧夫人从那个宅子出嫁的,现如今看着宋翎与萧夫人相似的眉眼,心里也是百般滋味。

宋翎点头,将契纸仍用布包好,放在案几上。

“田庄上如何?”

“庄上一切都好,黄翁一家托我向娘子问安,今春雨水足,菜长得好,单供着城里的几家正店脚店,连散户生意都不必做,说是要请娘子示下,需再多雇些人干活儿。只是……”

杨妈妈言语一顿,看了看门外。

“怎么?”

“府上的大管家郭义曾遣人去过庄上,问黄翁愿不愿为府上供菜,看样子似是不知这庄子是夫人的陪嫁庄子,黄翁不敢擅自做主,推说要问问主家,只是近日尚没有消息。”

“府上不知道也是寻常,母亲前些年将麦田陆续换成了菜田,并没告诉过祖母他们,如今府上当家的是大嫂,想来是更不知此事了。”

“那这……”杨妈妈有些迟疑,要说宋府来采买菜蔬,答不答应都难办,如果直言是萧夫人的陪嫁庄子,这许多年竟从未为府上送过菜蔬,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若是瞒着身份当寻常生意来做,岂不是赚钱赚到自家头上,以后万一揭开,娘子肯定要受苛责。

“无妨”,宋翎凝神想了一瞬,说道,“若郭管家再遣人去问,只说这些菜供着城里的酒店已然捉襟见肘,怕耽误了府上的供应,就不做这桩生意了。等过几日,我跟祖母提一下,有什么新鲜的果瓜蔬茹送来给府里尝尝鲜,全当做不知道好了。”

杨妈妈怕宋翎年纪小,不明白其中关窍,忍不住起了教导之心,说道,“夫人这些年置下了这些菜田,是看着京中遍是酒家饭庄,每日菜蔬供给实在量大,是个赚银钱的法子,也亏得这些田,才攒下了赎买宅子的钱。若是老夫人知道夫人庄子上产的菜蔬从没孝敬过一星半点,全都攒起来去买宅子,肯定心里不痛快。娘子现在去告诉老夫人菜田的事,怕是对娘子也要生些嫌隙。”

宋翎轻笑一声道,“祖母跟母亲本就不和,当年母亲都要卖掉陪嫁宅院了,祖母也没说伸手帮一把,母亲自己想法子挣钱攒钱赎买宅子,平日里四时节礼也从无遗漏,祖母又有什么可指摘的。我现今从庐州来京里不过两个月,祖母并不知母亲将陪嫁产业都交于了我,我只说来京前听从父亲交代的即可。”

杨妈妈当然知道宋老夫人和萧夫人的恩怨,说起来也是因郎主而起,用郎主做推辞,老夫人确实也说不出什么来。

宋翎继续说道,“妈妈放心,来京之前,父亲就同我说了,若是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尽可往他身上推,再说祖母何至于为难我,顶多私下里抱怨。”

“娘子说的也是。我这几日就给黄翁送个信去。”

“这段时日你和杨伯着实辛苦,且多歇息几日。修补屋舍也不用急,慢慢来罢。庄上事忙,教黄翁再雇些人手便是。”

杨妈妈点头称是,又闲话了几句,青萝正好回来,笑嘻嘻地与杨妈妈见礼。

“杨妈妈先别忙走,娘子说今日吃油饼馉饳儿和滴酥鲍螺,让孙九哥去得胜桥买了。等买回来,一道吃了早饭再走。”

“小丫头,还是这么馋嘴,定是你念叨着要吃,娘子才差人去买的。”杨妈妈眉眼弯弯地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青萝。

青萝也不反驳,依旧笑嘻嘻道,“咱们都到了这些日子,还没好好逛过汴京城,我是听府上的姐姐们说了好些京里有名的吃食,教娘子知道,一样样地尝尝鲜。”

正说着,绿竹也取了热水回来,与杨妈妈厮见了,向宋翎回道:“娘子,我才遇到四娘子院里的瑞香,她说四娘子得了好些干红蓝花,让她来约娘子晌午一起到四娘子院里做胭脂膏,七娘子、丹娘子也去的。我让她回去了,代她报给娘子。”

宋翎笑应了一声,绿竹、青萝和杨妈妈便一道亲亲热热地说话,宋翎又坐到书案前去写她未写完的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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