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驾临本府的,竟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孟老夫人芳容骤白,往前一踉跄,险些把脚给崴了。她脑中一瞬间闪过好几个念头,最终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拜。
“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几年崔家哪有这样的好光景!”
“是啊,真是托了罗阁老的福气,咱家的门庭又能迎来贵客了!”梅蕊扶着孟老夫人的手臂,感慨地说着。
孟老夫人又是拂弄头发,又是低头整理裙子,一时间慌里慌张地也不知先做什么好了,梅蕊忙提醒出声。
“大少爷年纪轻,二姑奶奶是妇道人家,前头啊,还需要老夫人压阵。”
孟老夫人这才如梦初醒,在原地思索了一刻,方才放低了声音吩咐。
“檀木盒子不用了,送礼不送单,取六个素面土陶坛子装银子,他既来了就不会不收。这会儿人到哪儿了?”
“请进了大门,二姑奶奶说园中的花早开,请那位爷过了二门,到咱们家的花园子里赏夜景。”
“真是个不会办事的!”孟老夫人无言以对,垂花门一门隔两界,里头是内宅,是女眷的世界,这么突然地就把人请进了垂花门里,显得自家是个没规矩的。
转念一想,北镇抚司身为天子的耳目心腹,从来在朝野都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京师的官宦人家想结交都结交不上的人,竟能来自家做客,岂不是百无禁忌,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
孟老夫人就叫梅蕊走一趟三姑娘的院子,“你亲自去,看着她换衣裳,梳妆打扮候着,指不定晚上要她来服侍。”
梅蕊领了命赶忙去了。
孟老夫人又问来传话的崔四海,“那镇抚使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打扮?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
她一边问一边往自己院子里走,崔四海就跟着脚步亦步亦趋,回着话。
“年纪轻却很有威势,大爷同他说话,他也只是听着不语,小的看着,是一个极为傲气的人。”
“你懂什么,老身要是二十出头就做了大官儿,老身比他还傲气。”
孟老夫人说着,回了正院更衣,换了诰命夫人的大衫霞帔,想了想又叫信得过的去罗府报信。
“就说崔家上下感念罗阁老的大恩大德,日后必赴汤蹈火、还报大恩。”
报信的也领了命去了,孟老夫人对镜整了整仪容,只觉得做了隆重打扮的自己,脸上气血又充足了,荣光又焕发了,果然人还是在向上的交际里,才能神采奕奕。
托罗阁老的福,北镇抚司的主官登了崔家的门,不到明儿早上,这消息就会传出去,届时前几日的宴席风波不仅会一扫而空,崔家在京师交际圈的地位又会重回巅峰。
没成想,自己最有出息的竟是年纪最小的殷连霏,待她入了阁老府邸,成了罗阁老的心头肉,崔家就重新得到了庇护,檀之的前程也光芒万丈了。
还好是老四得了青眼,自己亲手养大的外孙女,自然要比裴芝月贴心千百倍,若当真叫芝月这丫头得了宠,自家恐怕得不了什么好。
不过,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一番好颜色,总归是有用武之地的,比如今夜,倒是能惊鸿一现的,勾一勾男人的心。
孟老夫人盘算着对裴芝月的安排,由人伺候着往花厅去,这时候起了一阵儿北风,卷了些零散的雨星落下来,芝月在廊下往四方天上看,只觉得凉气儿往衣领里钻,不由地缩了缩脖子,抱了抱自己。
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外祖母却叫梅蕊看着她换上轻薄的罗衣,涂脂抹粉地候着。
梅蕊站在一边儿,手里捧着一叠颜色清雅的衣裳,温言哄着。
“姑娘快换上吧,家里来了贵客,老夫人叫几位姑娘都梳妆打扮候着,一时都去吃酒,热闹热闹。”
玉李接了衣裳,偷偷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姑娘没动声色,只垂下了眼睛,眼底带了一抹讥嘲之色。
“什么样的贵客,能叫姐姐们都过去作陪?好大的面子。”
梅蕊原想藏一藏心里的得意,可又忍不住想在三姑娘面前炫耀,一时就没管住嘴。
“那可不就是戴着乌纱帽弹棉花——天大的面子!姑娘好生收拾着,咱家的好时候到啦!”
“你去外头瞧燕子做巢去,别看我换衣裳。”芝月说着,撵着她过了门槛,反手把门关上了。
玉李向着门外扮了个鬼脸,把手里的衣裳展开来,就着烛光给姑娘看。
“还刮着北风呢,就不叫穿袄子,直接披两层纱出去见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窑子里的老鸨打扮花魁娘子呢!”
她把声音放得很低,芝月接过这件纯素的白纱单衣,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就叫玉李拿件杏黄色的袄子来穿。
“既然没明着说不叫穿袄子,那我就穿,我可不冻着我自己。”
玉李依言去拿,伺候着姑娘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上,最后对着镜子一照,除了稍显厚重以外,倒有几分另类的搭配之美。
芝月也没叫玉李给她挽头发,只做了寻常的打扮,脸上也不施粉,也不涂口脂,就素着一张脸歪在窗下听传。
梅蕊闯了进来,看姑娘这身儿打扮,不免一拍大腿,急急地说道:“……这衣裳得单穿!姑娘里三层外三层的,哪儿像个风流婀娜的千金小姐啊!”
芝月歪过头不理她,玉李快嘴,张口接了过来,“……这个天儿叫人只穿件单衣,岂不是要把我家姑娘给冻死?老夫人叫姑娘好生养着,你可是也听到了。”
梅蕊无计可施,又不敢真的上手去剥芝月的衣裳,只一味地唠叨着:“姑娘穿的,简直就像个新生的葱苗,剥一层再剥一层,最底下还有一层……这样真不好看,甚至有点可笑,姑娘不听话,老夫人可是要不高兴的!”
“谁要剥我?你也说了,好好的千金小姐,谁好端端地会过来剥我衣裳?”
芝月冷冷地怼回去,只把梅蕊气的无计可施,一跺脚出了门,回头又劝她。
“奴婢也是为姑娘好,一时去吃酒,叫大姑娘二姑娘给比下去了,姑娘可别哭鼻子。”
她气汹汹地走了,芝月也不在意,挽上了玉李的手臂往外走。
“看银子去。”
淡雨轻烟铺陈着青石小路,芝月在石上走,脚步轻快地像得了什么轻功秘诀,玉李倒是跟得上,就是有点吃力。
“姑娘,你有点着急。”
“你也看出来啦?”芝月慢了一步,跟玉李咬耳朵,“我想看看,二姨母从我娘屋子里,到底偷了多少银子出来。”
“那能看明白吗?”玉李担心地说,“就算看明白了,也要不回来了。”
“要不回来是一回事,记上账又是另外一回事。总有一天我得把我娘所有的金银细软都偷回来。”
主仆两个像两朵花儿,急急忙忙地往春天里赶,赶到花厅后面,就见几个仆役一人怀里抱着一个陶罐子,在连接垂花门和内院的木制游廊上走,一路走到花厅里,再整整齐齐地摞在花厅里的屏风后头。
芝月偷偷地数了,两岁小儿那么高的陶罐子,足足有六个,里头得装多少银子呢?
她心疼地直抽抽,眼睛盯在陶罐子上盯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回头,往自家小院走去。
从花厅再回院子的路上,就没了那份紧迫,玉李提了一盏小灯,花苞大的一团光,照着主仆两个的前路,摇摇晃晃,不明不白的。
忽然那团光里出现了好些双脚,似是要在这条路撞上,对面的足音就停了。
芝月的脚步也缓下来,抬眼看过去,先出现在她眼睛里的,是人群围簇中的一人,淡烟急雨下,有人为他撑着伞,他的面孔被伞的暗光遮着,看不清眉眼,整个人却很挺拔高大,像棵被雪盖着的青柏树。
她自觉让出了路,往边上站过去,垂下了眼睛。
外祖母的声音却在那群人里响起来,语气里带了一丝她才能听出来的冷意。
“……正找你,你却跑这里来了。叫缇帅见笑了,这是老身膝下排行第三的外孙女,素来有些没规矩——”
芝月避无可避,向着对面匆匆福了一福,依旧让开了,站在路旁的树下。
她福身了,对面却没什么反应,这样的场面令芝月有些措手不及,正暗自发慌时,对面有个也穿红的男子出声道:“住在临街巷的那一位是不是?”
她不知答是好呢,还是答不是的好,外头的宾客来做客,不仅被请进了二门,还堂而皇之地参观起了女眷的住所,外祖母好歹是个诰命在身的外命妇,却好像把所有规矩都当成狗屁。
这句问话也叫她反感,做客来了还是查案来了?
她正因逆反而踟蹰,二姨母却出声解了围,笑着说道:“千户大人说那间小院儿?那可就误会了,咱们家的姑娘,可没有临街住的规矩,那是仆妇们的住所。”
芝月就悄悄翻了个白眼。
你也知道家丑不可外露,你也知道好人家不把姑娘安置在街边儿,平日里趾高气扬,理所当然的,这会儿怎么不认了呢?
把她逼急了,今晚她就翻过墙头,携金带银的跑路去。
她兀自想着,不免失了警觉,一抬睫,伞下那人正看过来,视线撞上了她的,不知道是不是芝月的错觉,竟觉得他的眼睛好像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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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崔府初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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