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景六年,帝鉴古,禁卖官鬻爵,重商税,主贵粟,驱民之于田亩,又励文书绘画,民间尚学之风盛行。
正值暮冬,京城朔风紧起,漫天鹅毛,天地间银白一片。
大景人喜爱冬日,尤爱冬日黄昏,茶余饭后,阖家融融,天伦之乐,正在其中。
“管铺子?你个小兔崽子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吗?!”
方安明举起一杯茶递到嘴边,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在说什么后,又将杯子重重地磕回桌子上,发出“呯”的一声。
堂屋内所有人齐刷刷地抖了一下,除了一位脑子缺根筋的。
方禾死皮不要脸地又往前挪了一步,“那什么……爹……”
这声爹,方禾喊得委实嫌弃,好似什么脏东西在嘴里过了一道,忙着要吐出来。
方安明抿了口茶没讲话,意思是任她说,可他总感觉这家伙嘴里憋不出什么好屁来。
他这个四女儿虽说没什么长处,但一直以来到底也还算是安生。可最近不知怎的嘴忽然碎了起来,时不时语出惊人,给他这个爹气得够呛。
方禾绞了绞手指,道:“二姨娘管着的这间字画铺是我小娘的嫁妆,这按理说,女子嫁妆是私产,死后当归子女所有。我小娘家中贫苦,拢共也就这么一间小铺子,弥留之际握着我的手说要留给我……我,我……”
说着说着,方禾几乎声泪俱下,听得方安明满是横肉的脸皱巴成一团。
二姨娘姚春分适时打断:“四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妾身也不是什么清闲之人,只是想为老爷分忧,勤勤恳恳替你打理这铺子那么多年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情到深处,姚春分一甩帕子,也在一旁凄凄切切起来,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倒是比方禾真切几分。
“是了!”方安明一拍大腿,指着方禾的鼻子,“你怎么能如此揣测你二姨娘呢?”
方禾抹了把脸,暗自咬牙,拼演技她果然还是逊色了些。
忽地,方安明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去年年初老子花大价钱给你们几个请算术先生,半年前考测,兄弟姐妹几个都学得甚是不错。就你,百来个题你算对两个,连小你两岁的方由都考得比你好!好歹我方安明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纸商,一个商贾之女算术考成这样,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其实,方安明多虑了。
他忙于生意,并不知道那算术先生也是个嘴碎的,从方府领了钱不多时,方四小姐是个蠢才的消息已经插了翅膀似的飞遍了京城,人们的大牙已经笑掉过了。
以及,他骂得眼前的人起劲,也并不知道,此方禾已非彼方禾了。
两个月前的此方禾,还在自习室替单主画稿。她是学国画的,无父无母,贷款上了美院,为了那点生活费,不得不在课余时间拼命另赚外快。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就任自己躺下休息一会。她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的画被竞拍,每幅画上千万。她靠作画,名利双收!
可事实是,她猝死了。
再次睁眼,她成了方府的无才女四小姐。
一生要强的方禾绝不容许有人说自己蠢。
“我!”
“你什么你!”方安明恨铁不成钢,“京城凡是有些名气的,哪家哪户子女不是博学多才,啊?就你,诗词歌赋一律不晓,琴棋书画一概不通!”
方禾看着他因为生气而抖动的几层下巴,挺想说,你自己不也和这些玩意儿挨不着边吗?
“现在连算术都学成这样,也不知道上上火!一无是处的,以后上街头讨饭去了看你怎么办!”
方安明怒极,刚放下的手又举起来指着她,想继续骂又嫌口干,于是乎挥了挥手。
“退下吧退下吧!”
这话落在方禾耳朵里简直同“去死吧去死吧”无异。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娘子崔氏终于听不下去了,斥责道:“老爷,怎么能这么说禾儿呢?都说这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们禾儿素日恬静乖巧,除了德,还有这难得的美貌傍身呢。”
语毕,她颇为怜爱地看了一眼方禾。
方禾被这一眼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崔氏是怎么回事,莫不是那被狗吃了去的良心终于回光返照了?
不对,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崔氏立马接上一句:“嫁个人相夫教子总还是简单的。”
方安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哈。”方禾笑了一声,说,”那我还是去讨饭吧。”
此话一出,收获了两记眼刀。
“咳咳。”崔氏清了清嗓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老爷,前阵子我与几家夫人同推叶子牌时,听闻那互市监夫妇二人有意为他们家小儿子娶妻,我便荐了禾儿。那王夫人得见禾儿画像,十分满意,当即便决定择日下聘。”
方安明一听互市监三个字,也露出了同崔氏一般的表情,而且更甚,只恐不能马上将方禾嫁过去。
方家虽说坐拥万贯家财,可到底也不过是商贾门户。方安明白手起家打拼至今,没少因身份遭人白眼,对于入仕,他是心生向往的。奈何自己不是个读书的料,两个儿子参加科举又屡次落第,随着年纪渐长,这颗鲤鱼跃龙门的心是越来越焦急。
入仕不成,与士族结个亲也是好的。
方家两房妻妾各自育有一儿一女,算上已逝三房所出的方禾,共五个孩子。
方安明不是没打过三个女儿婚事的主意,可在如今的大景,女子要想嫁得好,一看家世,二看才学,三则看相貌。
商人身份低微,那些个官员之子定是瞧不上的。再说才学,家中子女许是随了他的优良基因,在此道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虽说其余几个较方禾要好上一点,但实际也没强到哪去。至于相貌,大女儿方秀和小女儿方由两个更是姿色平平,也就只有随歌女小娘长的方禾看得过去,偏生这又是个傻的。
物质富足了,可精神上还差一大截,愁得方安明下巴都瘦脱一层。
如今方禾有机会嫁与互市监之子,意味着方安明圆梦有望,家中子弟可以放心做他们的纨绔了。众人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全府上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场面。
只有方禾不乐意,不过这也由不得她,婚嫁之事,从父母嘴里说出来便等同于板上钉钉,没有可以斡旋的余地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爹,您不就是想让咱家上点档次嘛,那更应当傍,哦不,结交大官啊。那互市监不过是从六品而已,更何况是他的儿子,这不符合您的预期。”
方禾换了个说辞,试图从方安明的角度说服他。
方安明对这个缺心眼的货翻了个白眼:“你还嫌弃上人家了,六品你不满意,三品好不好?尚书大人你嫁不嫁?”
“……”
拿回铺子不成,这就要嫁人了?
方禾有点懊恼,还有点无语,自己这两辈子怎么一个窝囊样,老天一定要用这种困难模式来折磨她吗?
崔氏看方禾一脸天塌了的表情,便宽慰道:“哎哟,禾儿啊,那王禹公子还是不错的,据说本人风流倜傥,与你甚是相配呢!”
*
方禾闺房内。
“什么风流倜傥呀,风流成性还差不多!”
作为四小姐的贴身婢女,丫丫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表现出了十一分的惊恐,一转头看到自家小姐在悠哉悠哉喝茶看话本后,又转为了火急火燎。
“小姐,您得上上火呀!这王公子可不是什么良配呀。”
方禾莫名其妙,怎么都要她上火,这火得喝多少菊花茶才降得下来。
“很正常,他们哪会把好果子给我呀。”方禾抿了口茶,“我有这个心理准备。”
这个婚她当然是不会结的,她要跑路,离开方府这个是非之地。
她兴致勃勃地收拾了下自己的屋子,点了点方禾的金库。这么说吧,如果她现下就溜出去,可能第二天就得去排队领救济粮了。
再环顾四周,若不是她没有那般的高尚德行和诗词造诣,也得做出一首“陋室铭”来。
毫无疑问,方禾在死了小娘后,是遭苛待大的。
她忍不住骂娘:好个富商,好个方府!抠搜成这鬼样!
贸然离开实属愚昧,现在王家还未下聘,距离成婚还有不少时日。她可以攒些资金,再换个地方继续她上辈子的未竟之志。
丫丫并不知道小姐的创业大计,焦虑得原地转圈。
方禾将话本从眼前撤下来,准备好好的安抚一下这个小姑娘。
“哎哟我的妈!”
丫丫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十分认真地说:“不,小姐,您还是不够清楚。”
方禾拍了拍胸口,示意她说。
“这王公子可不是一般人,他除了整日留连酒馆青楼,还与不下五位女子有染!”
丫丫伸手比了一个五,又凑到方和的耳边悄声说:“甚至,甚至其中一个是有夫之妇,还有了身孕。那家丈夫为了自己的脸面,硬是咬着牙认下了这个孩子。”
方禾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咋舌。
“丫丫,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都是从哪听来的?”
“小姐的话本里。”
丫丫伸手一指,方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好家伙,满满一柜子的话本。
原方禾这点习惯倒是与她挺像的,不看灵怪公案,只读烟粉。
还真是艺术源于生活啊。
名声臭成这样,难怪见都没见过就着急要下聘。
丫丫帮方禾从话本山里翻出两本《风流少爷之二三韵事》。
“哟,分上下两册呢。”
方禾掂了掂,还怪沉。
她问:“这王少爷被人写成了话本,他不追究?”
丫丫道:“哪有上赶着承认的呀?这写手是京城话本圈子内有名的孙三娘,她呀常将那些个公子小姐的情爱故事改编进话本里,倒没有指名道姓,不过看多了的人只一眼就知道其中内涵了。孙三娘讲究得很,且不说内容了,连封皮都是专门请人画的。”
忽然,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可惜:“唉,就是好久都不曾出新的了。”
方禾问:“为何?”
丫丫答:“方才奴婢说了,这孙三娘是个讲究人,那可真真不是一般的讲究啊!尤其对于这封皮,更是严谨,画工画不出满意的她便宁愿暂歇一段时日,直至找到合适的封皮图画为止。唉,真希望她快些招到好画师!”
“你是说,这位孙三娘,正在招画师?”
“是呀。”
方禾摩挲着《二三韵事》的封皮,盯着那顾盼生姿的佳人笑了笑,心下有了个想法。
“丫丫,你可知这孙三娘所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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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才便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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