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禾闻声而起,顿时来了精神。
对面询问的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方禾有些意外,不过来者皆是客,便十分热情地为他介绍起来。
“对对对!画一张吗?只要十文钱!”
那大汉本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被方禾热切地一盯,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许是觉着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招笑,又憨厚地扯了扯嘴角。
“我是替我们家公子来问的,他想先瞧瞧姑娘的佳作,不知姑娘可有例图?”
方禾目光越过那大汉,果然瞧见那对街停了辆惹眼的乌木马车。顿时更心潮澎湃了,只因那马车实在豪华得有些招摇。
车篷以锦缎制成,又绣以金银丝线。就连车轮也是精铁铸就,还嵌着一圈明珠,哪怕在青天白日之下,都散发着温润的光晕,似乎在预示着主人不凡的身份。
方禾忍不住咋舌,人家一出行工具都快能抵得上一百套她在方府住的那间“陋室”了。
“姑娘?”
“有!”方禾赶忙递上张例样,谦逊地道,“不过称不上什么佳作。”
幸好先前拿丫丫练手留有一幅,就是画得有些随意,不知道能不能入了那公子的眼了。
大汉小跑到马车旁,轻声说了些什么。
接着,双面绣的车窗帘幔中便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那分明的骨节和白皙的颜色,让方禾想起来白玉骨笛。
大汉恭敬地低下头,将小像双手呈上。
站在对街的方禾踮起脚,眯着眼想要看看那车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惜还没待她看清,那大汉便拿着小像回来了。
“你们家公子觉着如何?”
那大汉面露难色,扭捏了好一会儿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方禾看不下去了,替他说:“怎么,你们公子不喜欢?”
“抱歉了姑娘,我们家公子他觉得……”大汉歉疚地看了眼她,“他觉得,略贵。”
“啊?”
方禾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确认了一番自己的听力确实还健在,又撇头看了看那辆能买下一百间她那“陋室”的马车,心中产生了无限的自我怀疑。
她方才说的是十文钱,不是十两黄金对吧?
那大汉似乎也觉着臊得慌,又怕方禾没听明白,于是乎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略贵。”
许是人家真的瞧不上,这才选择了这种稍显体面的拒绝方式。
方禾故作坚强:“哈哈,不打紧。”
车夫扬鞭,随着马匹的一声嘶吼,那华贵的马车在飞扬的尘土中渐渐远去
虽说略有遗憾,但其实方禾心中更多的是松了口气,她巴不得这人别来了。
那大汉来问时虽称他公子,可回去答话时嘴型分明喊的是——“大人”。
她初来乍到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信条:非必要不去招惹权贵。
毕竟活得苟,方能活得久。
“唉。”
方禾已经做好了准备,来接受生意惨淡这个残酷的现实。
正当她忧心忡忡之时,四五个穿得五颜六色的年轻女子推搡着来到小摊前。她们从方禾与大汉交谈起便在旁边观察了老半天,仿佛伺机已久。
几人嬉笑了一会儿,其中一位绿衣女子走上前。
她双颊绯红,低声问方禾:“敢问姑娘,方才那位可有同你说些什么?”
方禾挺莫名其妙的,但瞅着这几位姑娘脸红耳赤、兴奋激昂的模样,又把涌到嘴边的“没说什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方禾想了想,也装模做样地低声回她:“他说,画得不错。”
“当真?”
方禾重重地朝女子点了点头:“嗯,比珍珠还真!”
未待她心中的歉疚和良知涌现,那几名女子就恍若打了鸡血一般,一个挤一个拥上前,整得方禾的短桌差点不堪重负提前下班。
“给我画一张!”
“我也要我也要!”
“那我画两张!”
方禾喜出望外,一边收钱,一边努力按捺住嘴角的笑意。
“好好好,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热闹的西市最不缺的就是好事之人。
几个路过的人一瞅这片地方氛围这么火热,必然要停下来问上一问。
此时方禾已经替绿衣女子画上了,后面排队的几个颇为热心地回复不明状况之人:“这可是得小裴大人赞许过的小像。”
“你是说那个礼部尚书,裴伽颜大人?”
“什么!小裴大人居然也会夸人?!”
“那我也要画!”
“……”
窝在人群里作画的方禾悄摸地记下了这个称谓,暗自在心中对这位财神爷般的小裴大人滑跪道谢。
等丫丫买完茶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们由一张小木桌组成的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方禾在中间作着画,面色认真,手下飞快,短短时间内不知道已经画了几个人,连面纱都染上了墨汁。旁边卖茶叶蛋和折扇的大爷大妈被挤到角落,朝她投去嫉恨的目光。
因着小像画摊的运营资本实在过于困难,连两张板凳都凑不出来,被画的人就只能蹲在方禾面前让她画。
蹲着嘛,腿麻是难免的,于是人们左腿麻了就伸右腿,右腿麻了就伸左腿。
后面的人想挤上前瞧一瞧,一个不留神踩着了不知道是谁的大腿,摔了一跤。旁边的人想扶又被带了下去,一个撞一个,最后倒了十来个人。
骂娘的骂娘,喊疼的喊疼,现场一片狼藉。
丫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自家小姐要出名了的错觉。
*
半个月后,事实证明丫丫的感觉并非是凭空而来。
这十来天,除却白日在西市摆摊替人画像,方禾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完成孙三娘的图上。
她深知孙三娘的刁钻与刻薄,对于封皮之事不敢有一点马虎。为此下了好一番功夫去研究,到底什么是她要的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的骚气美男。
咱们的方姑娘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正经交往过什么男人,虽说没吃过猪肉,但她画过不少来充饥,对于美男这一方面,自认为还是颇有些心得。
动用了上一世的经验之谈,又结合了当下这个环境人们的喜好,方禾作了一幅美男出浴图。
交图之日,方禾才将这完作展示给丫丫看。
“啊,这这这,小姐,你你你!”
丫丫不语,只一味地捂眼。
方禾得意地合掌,语气轻快极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此画仍旧是用了方禾最擅长的工笔技巧,线条工整,笔触细腻,光影、纹理、质感皆栩栩如生。
只见那画中男子新浴而出,发梢湿漉,几缕乌发紧贴在白玉般的脖颈之上,面容依旧宛若那秋水流波,动人心弦。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一件素白丝帛松松垮垮地围于腰间,欲遮还休。在氤氲水汽之下,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宛若清水芙蕖。
丫丫在挣扎了好一会后,还是禁不住诱惑放下了手欣赏起来。
在方禾这幅画的旁边,还摆着孙三娘最初给的那幅美男图。
丫丫经过两厢比较,发现了一个遗漏之处。
“咦?小姐,为何原图上的这个脖颈处有一颗痣,而您这幅图没有呢?”
方禾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你倒是细心。”
她解释道:“虽然那孙三娘再三说这个人不存于世,不必担心,但我总觉着她这个人鬼心思多不可信,留个心眼总是好的。就算日后出了事,也可借此推脱。”
说到底,方禾此番就是在赌,赌那孙三娘嘴里的是真话,赌此图不会被有心之人所传。
毕竟……
方禾想起这段时间街头画像挣的那点窝囊费,头又疼了起来。
毕竟孙三娘给的实在太多了。
“不过小姐,咱们见孙三娘时从不曾显名露面,就算有什么事,也查不到您头上的。”
“你说的有理。”
方禾觉得自己有被安慰到。
*
正如方禾所料,孙三娘对她的画作十分满意。甚至除了最初商定的五十两,还多给了她十两银子。
孙三娘乐呵呵地联系了人进行批量印刷,几天便卖出去两千多份,甚是火爆。
不过事情的发展也有超出方禾预料的地方,就是这话本,实在是火爆得有些过了头。
日已斜,此时的方四小姐还在西市街头替一位姑娘画像,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这回画的姑娘是个话痨,方禾每落一笔她就要说两句话,不应她还不高兴。
方禾无语,要不说钱难挣呢。
姑娘问:“你可爱看话本儿?”
“嗯嗯。”
方禾其实没听清她在说啥,只是胡乱点着头。
“你知道吗?最近那名手孙三娘出了新话本,真叫人稀罕呢,本来我都腻了的。”
听到了关键词,方禾的注意力回笼了一些。
“怎么说?”
“倒也不是故事新鲜,她的故事嘛,还是那样,什么豪门公子田间少女的。哎哟无聊得很,这次的亮点呐是那个封皮!没想到吧?”
方禾笔尖一顿,桌面马上凝了一滴墨上去。
那姑娘还在继续说:“这次封皮上的美男那叫一个俊朗,那叫一个火辣啊!”
不知为何,听到自己的画挨夸,方禾非但不愉悦,还有种心慌的感觉,不由得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哇,画的真不错,下回还找你啊!”
话痨姑娘领了画开开心心地走了。
方禾送客后,开始处理桌上的墨迹,可偏偏关键时候怎么也找不见手帕了。
“奇怪了,我不是带了两张嘛……”
“用这个吧。”
一只玉笛般的手执着方帕出现在方禾的视野,手主人所出的声音也像玉笛一般,温润动听。
她抬头望去,眼前的人立如芝兰玉树,眼波流转似秋泓。
这一瞬间,方禾以为自己站在那张画前。
只是,她画上的人脖颈处并没有那颗扎眼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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