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三年,秋日正浓,天朗日清。
王府马车缓步而行,在承恩门前驻足。
进了承恩门便是上京城。
她终于,回家了!
上京是大齐的国都,比起小郡主李云琅待了三年的镇云,更靠南,也更温暖。
阳光透过马车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如缎子般的脸颊上,细小微尘在窗楞间的光影里游弋,一切都是熟悉的气息。
自父王获罪,她被贬为庶人,到新皇登基,王府平反,云琅又恢复郡主身份,零零散散的日子,算下来,也已三年有余。
小阿珠跑回来,气喘吁吁,语气里带着一点难掩的失落,“郡主,守城官兵说王府的车驾和百姓的车驾一视同仁,咱们要下车,待他们将车驾仔细查验过了,咱们才能进城。”
她回到车上继续抱怨,“郡主您这身子,这几日总不该见风的!现下正有风,这些官兵也忒不近人情了些!”
她没说出口的是,守城官兵毫不客气,甚至略带轻蔑的那句嘲讽,管他娘什么郡主,下车查验车驾是我们将军定下的规矩,谁敢不从?
郡主微微颔首,“阿珠,无碍,理应如此。”
沈寂带着一队人马检阅承恩门,高头大马,他居高临下望着承恩门外轻移下车的身影。
虽是深秋,但正值午后,天儿并不凉,李云琅却已披上了月白薄氅,氅上绣着一簇绿竹。袅袅婷婷,肤色白皙,黑发迢迢垂于腰间,云鬟雾鬓间,簪着只精致的白玉簪。
沈寂默默勒紧手中的缰绳,她回来了?
马儿受不住缰绳的力,打了个响鼻,他回神儿。再看时,她递给守城官兵一个文牒,退到了一旁,守城的官兵身长体健,又一身铜盔铠甲,把她身子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张小巧的侧脸,眉心一点朱砂痣,螓首蛾眉。
三年了,小菩萨,你倒真回来了!
那双探不见底的黑眸,罕见地起了一丝波澜,只一瞬便归于平静,仍是阴冷无情,宛如鹰目。
三年的日子很长,长到他已从金吾卫的小小参军变成了统管金吾卫的大将军,长到他的声名崛起,长到他成了新皇面前的红人,长到他将整个大齐的政治格局翻天覆地。
长到满上京城的勋贵们都恨极了他,却又不得不来讨好他,以求在他查到自己的时候,能手下留情。哪怕不能放过自己,至少也能让自己少吃些金吾卫那深牢的苦头。
三年,让他活成了上京城头一份不近人情的活阎王——沈寂。
他策马上前,身后是一众金吾卫,承恩门的守城官兵顺势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喊道,“将军!”
沈寂颔首,阴冷目光扫向众人,也扫过郡主,却未停留一瞬,神色凉薄,辨不出情绪。
郡主垂眸,神色如常,阿珠倒是有了几分惊异,“郡主,郡主,那人好像沈寂啊!”
沈寂扬鞭策马而去,身后一众金吾卫紧随其后,马蹄声渐远。
阿珠嘴里嘟囔着,“怪了,他怎么成将军了!”
郡主听她说完,自守城官兵那里接过文牒,头也未抬,轻声道,“阿珠,你认错了。”
小郡主放好文牒,站在自家车驾旁,等待守城官兵检查车驾。
远处沈寂一旁的男人倒是回头又望了一眼,忍不住道,“沈寂,看那姑娘通身的气度,啧啧,谁啊?可当真是一等一的容貌!”
沈寂不语,男人又狐疑得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说道,“不过你个活阎王,不近女色,不认识自然也是正常!”
沈寂一鞭甩到男人胯下骏马身上,马儿疾驰,男人忙不迭勒紧缰绳,只听到沈寂留下的那句,“办正事要紧!”
他们连熬了三日,才查到先前那帮闹事举子聚众的书院,正是上京城郊十里外,曾经的帝师——王时庸,所开办的万松书院。
十几匹高头大马停在书院前,金吾卫齐刷刷翻身下马,拿人的拿人,搜家的搜家,手下搬出成册的反书反诗,给沈寂查看。
书院的十来个师生皆被批枷戴锁押出门,师娘眼含热泪,站在庭中,扶着那株松树才勉强撑着站住。
年轻的举子们倒是当真无畏,左一个叫着“沈寂你个狗贼”,右一个高喊“沈寂狗官,天诛地灭!”
反倒王时庸见了他,神色如常地对着这带人搜查自己书院的鹰犬行了一礼:“沈将军。”
沈寂下马,恭敬得向万松书院的师父躬身行礼,“王先生,我知您满腹经纶,但今日,委实对不住了!”
说完,翻身上马,于高头大马上冷漠看着一众举子被压出来,手上的锁链在牵动碰撞发出响声,只抬手示意将人押回金吾卫大狱。
金吾卫自沈寂接管以来,缉拿犯人向来一阵风似得呼号而来,又呼啸而去,雷霆手段,阎王心肠,只叫人闻风便丧胆。
骏马疾驰,不消片刻,便回了城。
明明走别的门,一路顺势疾驰便可回金吾卫大狱,既省了时间,又免生事端,沈寂偏拐去了承恩门。
属下只以为他想将一众带枷举子招摇过市,好杀一杀举子们的气焰,便未多言。
守城官兵将王府车驾里每一样东西都翻了个遍,确保无疏漏才放行。
侍女阿珠见李云琅受了点风,晕晕乎乎,在车驾里坐卧皆不舒服,“郡主,承恩门在城东,王府在城西,咱们走大路吧,您还能斜倚着舒服一会儿,就是时间稍长一点。”
李云琅犹豫了,走大路不止会经过沈府,大狱,还会经过金吾卫将军府,自己才回上京第一天,委实不想和沈寂有什么牵扯。
只是小路颠簸,现下胃里已是翻江倒海,不知再颠簸下去后边会怎样,只得微微点点头,“好。”
话音刚落,金吾卫一众人马呼啸而过,带着数十声枷锁碰撞牵动的铁链声,隐约还有几声谩骂。
“狗官!”
“沈寂,鹰犬!”
“走狗沈寂!”
阿珠掀帘探出去,只瞧见个侧脸,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一张脸上满是冷意和狠厉,想着那几声谩骂,难道这真是沈寂?
不到一刻,她的猜想就应验了!
马车经过大狱时,戒严,一众金吾卫把路挡得死死地,十几个举子在大狱门前高喊,“狗贼沈寂,残害忠良!举子案,王时庸冤枉!”
“郡主,路被挡住了......”
李云琅白玉似的纤纤玉指掀开窗帘,只见一匹黑马立在窗外,马上坐着的男人一袭黑衣,袖口翻出来,腕间金丝闪烁。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眸,一双明眸对上那人深不见底的黑眸,男人冷眼观瞧,眉目间不带一丝情绪,正是沈寂。
哎,到底是没躲过。
阿珠看出气氛不对,再看那人时,才明白为何。
原来,那男人真是沈寂。
沈寂就是如今的金吾卫大将军?
李云琅和沈寂,从前有一桩婚约,那时沈寂还是金吾卫远在镇云的小小参军,李云琅是高高在上的郡主。
彼时,云琅郡主风光霁月,样貌是世家大族女儿里一等一的,又还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眉心一点朱砂痣,更是大富大贵之相,满上京城的勋贵谁不想娶她为妻?
先帝和先皇后又颇喜欢她,任她想嫁谁不成?
那时的云琅郡主偏偏求了先帝和先皇后,自己想嫁金吾卫的一个小小参军。
先皇后是看着她长大的,到底依了她。
只是后来,先帝驾崩,先皇后薨逝,王府落败,她被贬为庶人,大病一场,退婚离开上京,去了镇云。
阿珠虽不知郡主退婚的个中缘由,但此刻也瞧得出,沈寂对郡主退婚是颇有些不忿的!不然,从前对着郡主千依百顺的人,怎么会如此冷眼漠视!
她嘴里说着,“郡主,我去前边看看,”蹑手蹑脚默默下了马车。
独留李云琅和沈寂,车内马上相望片刻,李云琅收回目光,沈寂却依旧盯着,最终还是她先低下头来,垂眸轻轻道了一声,“沈将军。”
回上京第一日,便正儿八经打照面,李云琅觉得他一身的戾气更胜从前。不远处举子们群情激愤,他恍若未闻,仿佛那些举子口中骂得压根儿不是自己。
她虽未抬眸,但能感觉到沈寂还在直勾勾盯着自己,她佯装看路,不得已开口,“沈将军,可否告知封路到几时,我好改道。”
沈寂不语。
举子们声音渐息,天地间仿佛只留下了沈寂和自己,云琅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高过一声。
沈寂盯着她低垂的眉眼好一会儿,抬手招呼属下道,“清路!”
属下们齐声道,“是!”
他的声音冷硬,属下们暗自腹诽,今日明明缉拿异常顺利,怎么老大心情如此不好!
金吾卫在举子们身后陆续进大狱的门,阿珠也快步跑回来上马车。
李云琅道谢,“多谢。”
正欲落帘关窗,沈寂马鞭横插过来,搭在窗沿上,她眉心微蹙,抬眸看向沈寂。
沈寂盯着她眉心那点朱砂痣,“小菩萨,没什么要说的?”
阿珠倒吸一口冷气,郡主看着性子软,实际很有原则。
李云琅从前因眉心这点朱砂痣,福盛寺的师父说她大富大贵之命,旺夫旺子。她那时清冷孤傲,最烦人谈什么情爱,因而最忌旁人喊她小菩萨。满上京城就连先帝和先皇后也只敢私下里指代,绝不当面称呼。
他们都纵着她的心性,小心维护她的原则。
唯独沈寂这厮,从前便不老实,今日更过分!
一上来便冒犯郡主,阿珠想为郡主出头,但想想沈寂从前就是个狠人,如今看起来更狠了,又收回了想出头的那颗心。
李云琅听他叫小菩萨,有一瞬间的晃神儿,仿佛回到小时候他们在镇云时,他被人欺辱,她救了他,他把她当成唯一的朋友。
旁人郡主长郡主短,他偏不,左一个小菩萨右一个小菩萨,好像要彰显什么似的!
李云琅嘴角抬起一抹疏离的浅笑,淡淡回道,“多谢沈将军。”
这道谢敷衍至极,沈寂却耐着性子问,“怎么谢?”
李云琅抿唇不语,沈寂挑眉将视线从她的唇瓣上挪开,冷着脸一声不吭收回马鞭发号施令,一字一顿,“给、云、琅、郡、主、让、路!”
还未来得及回大狱的几名金吾卫,在路旁依次排开,李云琅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长街。
路人们听了也驻足,忍不住议论,“那个云琅郡主回京了?”
“不是被贬为庶人了?”
“那是以前,如今王府平反了,人家还是郡主哩!”
阿珠嘟囔着,“这个沈寂越发轻狂了!郡主跟他退婚是对的!还是赵公子好!”李云琅垂眸,思忖着,和赵行舟成婚前的这些日子,还是少出门的好,免得再遇到沈寂,徒增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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