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年关,隆冬大雪。
小乞丐在一处巷尾的墙根坐下,单薄的外衫里面套着厚厚的缇色小袄,里面揣着一张油纸包裹严实的面饼。
面饼和小袄是怡红院里一个小娘子给他的,小娘子说城里不安生了,她们生意不好做,过了今夜就关门另谋生路了,叫他以后别来乞讨了。
“边城苦寒,人员杂乱,不是久留之地,小兄弟,你不如趁此出城,往南去吧。”
外敌年年来犯,大盛边关告急,无数军报八百里加急奔向京城。
边城人人自危,有些家底的已经裹挟着家眷,变卖田产,离开边城,向着南边的内城迁移。
叫花子们等不到施舍,日暮四合时便纷纷揣着破碗,从墙脚旮旯边起身,往破庙弃宅里钻,忍着饥饿埋头苦睡。
小乞丐楞坐半晌,然后站起身被夹杂着雪片的寒风推挤着来到城南的一处青石板桥下。
桥下有一个石头崩裂留下的小洞,他年岁轻,身量小,勉强能够钻进去睡觉。
此刻他正蹲在草窝前,看着蜷缩着还漏在草窝外面的一双腿脚,捂紧了衣襟内的饼子。
正愁着离开要去哪里度过今夜的鹅毛大雪时,草窝里面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这才注意到,那裤管和靴子上的斑斑暗红是血。
那人伸展了一下腿脚,小乞丐慌忙躲到一旁的石头后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其中伴随着几声咳嗽,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小乞丐决定立刻离开,刚一转身顺着陡坡向桥上攀爬,却听那厢少年止住咳嗽,冷硬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喑哑,“何人鬼祟!”
小乞丐身子一僵,脚下陡坡积雪打滑,哧溜滑下去,余光看到一双手握着一把剑朝他挥来,他没心思去看那人模样,赶忙站起身沿着河边枯草地往前跑。
后面有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叫花子?”
他无暇顾及,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才停下,窝在一棵大树和墙的夹角处。
他又伸手去捂饼子,却发现饼子不见了,顺着皑皑白雪间自己的脚印看去,也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
回去是不敢的,他七岁开始乞讨,迄今五年,能够平平安安长到现在,最重要的便是不去冒险。
他靠坐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将头埋在双膝间,靠着身上暖和的小袄,准备就这样坐着扛过了这个夜晚。
迷糊间,忽闻长街远处传来踏踏的马蹄声,小乞丐被吵醒,探出头张望。
一队士兵在头前一人的带领下四处搜查,士兵们手举火把很快便寻到了小乞丐藏身的老槐树。
伴随着发现他的士兵一声呼呵,小乞丐怔愣的看着拔刀将自己团团包围的士兵,不知眼下情景是该磕头求饶,还是该拔腿逃跑。
士兵们与他大眼瞪小眼间,领队的千户翻身下马,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待看清缩着肩膀的小乞丐时,将围成一圈的士兵们一人一脚踢走,“赶紧搜查去!”
千户在漫天飞舞中收刀入鞘,借着手中火把看清了小乞丐的脸,叹道:“他们又欺负你了?抢了你睡觉的地儿?打你了?”
小乞丐摇头不语,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通红。
“这小可怜儿样。我之前说的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千户大人凑近,目光露骨的描绘着小乞丐的眉眼轮廓。
小乞丐夹紧双腿,冲着千户就是一阵咳嗽带喷嚏,揉着乱糟糟的头发,顺带把脸上的灰再抹匀些。
千户大人被他作的眉心直跳,任由他将口水喷到自己衣襟上,随后伸手揩掉,摩挲着指腹上的水渍,哂笑,“何苦呢?我都说了,留你在府里再长几年的。”
小乞丐暗暗咬牙!不过,叫花子不与官斗!面上却也只是将头龟缩在膝盖间,不搭理他。
千户还有要事在身,叹了一声,随即起身离去。
听到脚步声响起,小乞丐身上一沉,抬头看去,原来是千户解下了厚实的披风扔给了他。
他嫌弃的把断袖的披风扔到一旁,过了一会儿又实在是冷,磨磨蹭蹭的捏着一角扯回来盖在身上。昏昏欲睡间,却总能听到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响起。
卯时雪方歇,小乞丐从披风下钻出来,好好的将披风叠好,抱着向着南城门走去。
一路寻不到人,小乞丐将手揣进披风里暖着,摁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靠在墙根上,看着排成队准备出城的人,在他们的眸中看到了同样的迷茫和忐忑。
城门还没有到时间开启,士兵们各个神情庄严,站的笔直。直到时辰将至,守门士兵这才做着开门准备。
忽然间,有骑兵由北而来,头前一人手持令牌,高喝着:“知府大人有令!即刻关闭城门!所有百姓不得出城!南城士兵速速于瓮城内集结,听候调派!”
一瞬间的寂静,远处传来沉闷的击鼓声,一下下响在所有人的心头,压的人喘不开气。
攻城备战了?!
士兵们当即肃容列队,在甬道内充当人墙,阻挡因为慌乱流窜的人群,直至沉重的城门紧紧关闭。
百姓们不明所以,想起近来愈传愈烈的‘军败国破’一言,只觉得大难临头,纷纷喧哗起来。
“是不是北陵关军败了?!”
“北陵王战败了吗?!怎么会打到我们梅城了?”
“难道是敌军要攻到咱们梅城了?!”
“放我们出城去啊!放我们逃命去啊!”
“趁北蛮子还没有打进来放我们逃命去啊军爷!!”
“放我们出城——”
小乞丐抱着披风,被人群推搡着站不稳,费劲挤了出来,看着被士兵们驱赶镇压的百姓,赶紧随着一些胆小的人群四散逃离。
出不了城,城内街道上尽是混乱流窜的人群。
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匆匆列队而过,马蹄声响在街头巷尾,兵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北城天际的狼烟台已经燃起,冲天的狼烟是向东、西、南三方城池求援的信号。
大盛边城十二座,其中定云州最靠近国力强盛的北蛮,定云州内五座城池,梅城地势最靠北,也最接近边关城堡,如今北陵关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竟有一支北蛮突骑穿过北陵关后方的冰河荒漠,直插梅城。
小乞丐随着民众四处躲藏,听着梅城四处响起集结兵力的急促擂鼓声,畏缩在雪茫茫的街头上,惶惶然看不到明日。
看着一个个铺面关门落闩,心中不是滋味,也不知道善药堂那位孤身一人的老先生怎么样了?药铺关了没有?
前阵子,他要饭经过,老先生说愿意收他为徒来着,他不通医理,怕自己学不好,万一砸了老先生的招牌,不就恩将仇报了?!
他本意是只想着做个动手动脚不动脑的活计,所以给婉言拒绝了。
现下城里不太平,他怎么也该去看看老先生有没有什么杂活需要干的,他帮着跑跑腿也行。
打定主意,小乞丐看着怀里的披风,决定先去善药堂。
街道上尽是慌不择路的百姓,他穿梭其中,被慌乱的气息裹挟着,心中也是突突直跳。
又是一阵杂踏的马蹄声,马背上的总旗面容严肃,指挥着士兵们集结布防,又朝街道上慌乱无措的百姓喊道:“大家不要四处乱走,小心流矢火箭!城南府衙官署里有可供容身之处,大家快去那里暂避!”
小乞丐乍然听到声音传来,转身看到端坐马背的总旗,认出这是那位千户素日里碰面较多的下属,随即逆着人流而去,推搡间腿脚被断木绊住,整个人扑倒在总旗的马蹄旁。
战马扬蹄嘶鸣,周围百姓纷纷惊叫躲避,小乞丐心中惧怕,拖着扭到的腿脚奋力往一旁爬。
总旗赶忙往一侧拉扯缰绳,同时双腿一夹马腹,在马蹄践踏到小乞丐身上时,生生拐了个弯避开几寸的距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飞掠而来,抓住小乞丐将他拖抱到一旁。
总旗见到来人,赶忙从马上下来,躬身道:“千户大人。”
千户朝他摆了摆手,让他自忙去,看向被吓傻了般的小乞丐,叹了口气,
“我带你去官署。”千户拉起小乞丐,把他往自己的马上带。
千户名唤裴青缇,二十出头的梅城本地人氏,生的相貌堂堂,不同于梅城其他两名指挥同知与指挥佥事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时常在大街小巷穿梭巡视,将偷盗作乱的地痞流氓逮住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把这些案犯用麻绳串成一串,游走在大街小巷,经受百姓一番烂菜叶和唾沫星子的洗礼,再打包扔回刑狱。
此举叫犯事的人恨得牙痒痒,出了刑狱便扎小人,烧香拜佛的诅咒他生孩子没□□。
不过却颇得百姓们的称赞,口碑两级分化严重,但那一脸的张狂肆意,这么些年也没有淡去半分。
小乞丐之前被其他乞丐抢食打骂时,他路过曾帮过他。有一次自己被打的狠了,在街边墙角躺到了半夜,被他巡视时发现,给他带到医馆里医治。
小乞丐原本对他很是感激,半死不活间,喘匀了气刚想要说些‘大恩不言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好话,却突然被扣住了双颊,耳边响起千户压低的声音,“本大人看你有眼缘,来我府上认你做干弟,如何?”
干?干弟?
小乞丐正蒙着,一旁诊治的瘸腿老先生看不下去了,婉言规劝道:“千户大人,他还是个孩子啊。”
小乞丐听出其中三味,急火攻心冲着千户那张轻佻的俊脸就吐出一口瘀血,昏死过去。
自那以后,他看到裴青缇便能躲就躲,千户大人公务繁忙,倒也不曾真的将他怎样,反而照拂良多。
攻心之策!他绝不可能上当。
“多谢大人!”小乞丐把怀里抱着的披风推进裴青缇的手中,扭头就跑。
方才崴倒时伤到的脚腕剧痛传来,小乞丐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朝着路面行五体投地大礼。
他八岁就死了教他习文的娘,后又做了六年叫花子,学识实在有限,此刻搜肠刮肚只得一句李太白的:呜呼,噫吁嚱!
腰间被一只手臂牢牢箍住,伴随着耳边一声千户的哂笑,整个人已经被托抱上了马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就算要躲我,也需看清眼下形势不是?避迹藏时实乃取死之道。”
耳廓热气钻脑,小乞丐浑身毛孔一颤,已经被千户裹挟在披风之下,策马向着卫所官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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