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金秋,稻田只余短短根茬,垄边落着捆成金字塔型的稻秸。橙黄的光束从西边的云层间倾泻而下,余家荡家家升起的炊烟袅袅婷婷攀上高空,随风向西边散去。
余家荡西南角最贴近田间地头的一家姓姜,是逃荒时打苏南来的,苏江两边端的是一派的风情,一家人早早就融入了此地。到了今天,已有了五代人。
三层的洋楼坐北朝南,南边圈了院子,西边贴着围墙垄了菜园。东边两棵并排而立的水杉高大挺拔,特意绑了吊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明明是多落叶的秋,却不见一片干瘪的落枝。
赵秀云立在院子前,沿黄泥路向西张望,听见远远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快走两步上前:“来了来了。”
发动机声越来越近了,那一家三口的模样也渐渐清晰起来。
前头的男人肩背宽阔,双臂结实有力,打眼一瞧就是个有气力的。坐在后头的女人肤白发黑,却是腿长脚长的类型。俩人腿贴着腿,靠得很紧。
在女人修长的双臂中睡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手脚都被包裹在外套里,荔枝肉般细嫩多汁的脸颊肉被挤得溢出来。迎面的狂风被父亲宽阔的肩背挡住,睡得脸蛋发红,眉头舒展开,睫毛安静地垂顺着,好似睡在摇篮里。
“扭扭睡着啦?”车刚停稳,赵秀云就轻手轻脚把孩子接了过去。
“是啊,每回上车就睡,这路颠得很,他倒是睡得香。”姜峰腿一跨摘了头盔就要拿手去捏孩子的脸,被赵秀云一个转身避开了。
“这手上沾的都是灰,快去洗了,准备吃饭。小椿啊,上次你说想吃鳝鱼,他爸前两天钓了好几条野生的,在灶上温着呢。”
“那感情好,今天我和爸喝两杯。”说着,江椿拽着耷拉眉毛满不服气的姜峰走去厨房。
赵秀云跟着往里走,低头蹭蹭扭扭的脸蛋,柔嫩的脸蛋弹弹的像白煮蛋似的。
慢慢地将孩子竖抱起来,手轻轻抚着孩子的背,赵秀云低声喊他,"扭扭起床啦,谁是小猪呀,那么爱睡觉。奶奶蒸了鸡蛋羹,给哪个宝宝吃呀?"
扭扭迷迷糊糊地还没睁开眼,小手就摸索着攀住赵秀云的脖子,黏黏糊糊地喊:“奶奶,宝宝吃呀。”说着努力撑开身子,做出一副清醒的样子,杏子般大的眼睛睁开一瞬又闭了起来。
忽然一阵失重感,扭扭只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睁眼一看,姜峰正笑眯眯地举着他呢,“宝宝飞?”
“小猪再不醒就被爸爸吃了…啊!妈,说了别打头!”
“谁教你这么抱孩子的,手没劲摔了怎么办?”看到姜峰把孩子放到臂弯上坐好,赵秀云才哼了一声转身进屋给心肝宝贝盛饭去了。
等着姜峰抱着孩子在脸盆洗干净手,一家人终于坐下开饭。
从醒来到吃饭还没下过地的扭扭被放在靠背椅上,堪堪漏出个脑袋来。握着勺子,一口一口挖鸡蛋羹吃。
淋了鲜酱油的蛋羹香而不腥,一口吞下滑嫩,胃里也温热起来。
趁着孩子埋头苦吃,江椿放下喝了一口的酒碗,“爸妈,我和姜峰打算去北方待个把月,把供应蓄电池的事定下来,扭扭可能就得麻烦你们了。”
“本来是想带着,但过去以后住的地方也没定,那边工厂也多,灰尘多空气差,我们也腾不出手照顾孩子。”姜峰揉了把孩子的头,引来扭扭毫无威慑的瞪视才哈哈放下。
姜爸点点头,“也是,你不靠谱,都得小椿盯着。扭扭就在家待着好,安安稳稳的,省得出去病了。”
“扭扭,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好不好?”江椿搂住孩子,有点不舍,“爸爸妈妈去工作给扭扭买棉花糖。”
扭扭用勺子擓着积在碗底的蛋白,点点头,说好。
看这样子,是吃饭入了迷,什么都听不下去只记得说好了。
赵秀云满目柔情,夹了最细嫩的鱼脸肉喂给扭扭,看得姜峰一脸牙酸。
饭后,扭扭一手捏着姜爸编的秸秆蚂蚱,一手牵着江椿,蹦蹦跳跳往菜园里走。姜峰的个子太高,扭扭要牵手只能高高举过头顶被吊起来,因而被剥夺亲子接触,只好松松垮垮提着扭扭的兜帽,怕全家的心头肉走得太快一个飞扑酿成惨案。
“黄瓜宝宝!黄瓜妈妈,黄瓜爸爸……”扭扭迫不及待指着黄瓜藤,垂涎欲滴,兴奋得身子一扭一扭的。
姜峰也不知道这没滋没味的有什么好吃的,偏偏扭扭每周回来就得上菜园里逛一圈,每回点兵点将似的把认识的全赐名给黄瓜。
“黄瓜宝宝还没长大呢,扭扭要摘去吗?妈妈上次说过呀,只有宝宝好好吃饭吸收营养才能长大,把它带回家黄瓜宝宝就不能长大啦。”江椿蹲下来作势要扯下小黄瓜,“以后扭扭就吃不到黄瓜啦。”
“不要长大,不要长大,宝宝和爸爸妈妈一起!”扭扭睁大眼睛抓着江椿的衣袖。
一句话说得父母俩心酸又心虚,“宝宝只是和爸爸妈妈分开一会儿,最后都会回家的。”说是这么说,姜峰还是在扭扭懵懂的眼神下摘下了黄瓜。
周围都渐渐昏暗下去,唯有那一双莹润的眼睛像永不熄灭的星光,永远纯粹。
有时姜峰注视着这双眼睛时,会莫名地愧疚,他守护着扭扭出生长大,但扭扭却无从选择。只能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却无从判别这所有的好坏。扭扭会这样一天天地长大,他会不会记住漫长的生长期中某个无足轻重的瞬间。
但到底感性只是晨光初乍的一刹那,无论是姜峰还是江椿,都不会停住脚步。
天色彻底暗下去前,赵秀云拉开了屋里的灯,姜峰抱起扭扭,江椿轻握着扭扭的手,向家走去。
一家人悠闲地过了几天,在一个清晨姜峰轻轻抽出被压得酸麻的手臂,看着妻子俯身嘬了口儿子睡得嘟嘟的脸颊肉,伪作惊恐样,说:“大胆,竟敢惊扰扭扭大人休憩。”
心满意足地被江椿打了一拳后也有样学样地在同样的地方嘬了口鸡蛋羹味的脸蛋。
“走吧,咱们早点回家。”
日光从未拉紧的窗帘缝隙中穿入室内,伴随床上幼儿哼哼唧唧的翻身,微尘在光束中跃动。
“扭扭醒啦?爷爷买了小馒头回来,我们快快起床都吃掉好不好?”赵秀云推开房门,坐在床边,将扭扭竖抱起来。感受到孩子全身心地依赖,暖融融的体温从脖颈处蔓延开来。
“奶奶,穿衣服,要刷牙,洗脸。”扭扭牢记着起床吃饭前的各项仪式,积极地安排着。
……
“奶奶!蚊子咬。”扭扭指着镜子里的自己,右脸上微微泛红的印子破坏了一个未满三岁孩子,不可亵/渎的形象。
扭扭气得眼睛瞪大,配上炸毛的蓬松头发,张牙舞爪地像个发怒的小狮子,势必要将不知好歹的死蚊子“碎尸万段”!
赵秀云一看就知道这是那俩夫妻干的好事,“等抓到那只蚊子,奶奶给你教训他。”
被安抚后的扭扭坐在专属宝座上,一口馒头一口甜滋滋的小香瓜。香瓜是三奶奶挑了几个圆滚滚的送来,新鲜得还带着露珠。个头不大,胜在香甜。
姜老太太育有三子二女,三个儿子以姜父为老大,都住在村西。平日走动极便利,只是二奶奶三奶奶互不待见,早年间还因些小事大打出手,拿锅碗瓢盆给对方开了瓢,血流了一地。十几年来去河口洗衣都错开时间,妥妥的相看两厌。
不过因着小辈结婚晚些,孙辈目前也仅有老大家这一个娃娃,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愿意送来逗逗,光是听见孩子笑两声都快活半天。
眼看着香瓜还剩了一半,肚子已经吃得鼓鼓的。扭扭用乞求的湿漉漉的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赵秀云。
赵秀云叹了口气,“奶奶给你放着,不给别人吃,等扭扭肚子瘪瘪了再吃好不好?”
听得此话,扭扭反着身子扶住椅子扭着要下地。“真是小气鬼,吃剩了也要留着!”赵秀云把扭扭背后衣服一提,看他捣腾的脚丫落了地,才松了手笑骂道。
“妞妞!你在不在家!”洪亮的嗓门从侧门响起。一个黑黝黝的脑袋探了出来,牙白得闪眼,“我听到你爸爸妈妈的摩托声马上就起来找你啦!”
来的是住在姜家北边村大队队长的儿子余洪,人如其名,声音洪亮,耳朵也灵敏。前些天姜峰一家回来时被他外婆带着上城里玩了几天紧跟着又是上学日,昨晚上才回了家。
余洪刚认识扭扭时,扭扭还是被抱在怀里路都不会走的小婴儿,按理说像余洪这种从会说话起就在“江湖”上打拼的“侠客”,是不懈和毛头小子玩闹的。但偏偏扭扭一见他就笑,望着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余洪只觉“命中注定”这一词是为他与扭扭量身定做。
突然间由内而外迸发的保护欲让他克制不住地想要去牵那只娇嫩的小手,却被扭扭猛地一掌打在了脸上,死死保住了怀里的奶瓶。
“不愧是我看中的老婆,有魄力!”时年六岁的余洪模糊了耳边“哎呦没事吧,扭扭打得痛不痛,扭扭,和哥哥道歉,我们要说对不起。”
沉浸于幻想中的余洪自顾自叫起了“妞妞”说着男子汉大丈夫何足挂齿,即便后来被纠正,也不肯改口,只觉得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独特的昵称。
扭扭一见人就急着扑上去抱住余洪的腰,扯着他往外走。“赵奶奶,我带妞妞出去玩,午饭让他到我们家吃吧。”
“好,你们去吧,别在太阳底下玩太久,渴了就回来喝水。”赵秀云知道余洪虽然看着调皮,但对扭扭总是细心的,邻里间都极友善,看着孩子玩总会看顾一下,也不用太挂怀。
扭扭这几天跟着姜峰江椿没见着小伙伴早耐不住想撒欢的心,以至于这么会儿没见着俩人都抛在脑后,以为父母和往常一样没两天就回来接他了。
而更值得扭扭投注更多感情的是,余洪会带着他偷偷烤红薯摘果子吃,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让他对余洪热情不已。
余洪感动于扭扭的亲近,却不知道捧在手掌心的小鬼头更亲近的是食物。
出了家门,扭扭看到余洪手里拿着风筝。
“洪洪,放风筝?”
“对,咱们今天一定会放得比上次还高。”
余洪提溜着扭扭走过不平整的田埂,到了平坦些的路才松了手劲。
上个月余洪也带着扭扭放风筝,被一声声“好高呀,洪洪厉害”夸得得意忘形,把风筝线放得太长。那天风又太大,风筝断了线飞出去老远,扭扭这小笨蛋还蹦跶着拍手说厉害呢。
那天把扭扭哄回家后,余洪跑了老远才捡回来风筝,回家错过了晚饭被扭着耳朵教训。
余洪想到这,摸了摸耳朵,那股滚烫的热意仿佛又冒了上来。今天,他一定要一雪前耻,才不枉费他挑灯夜修风筝。
“妞妞,你拿着风筝慢慢跑,等我说‘放手’你再松手。”
扭扭绷着脸严肃地点点头,直起身子,把胸膛挺得高高的,示意自己时刻准备着。不过用力过猛下扭扭连肚子都挺了出去,像只即将起飞的小肥啾。
早些时候余洪是让扭扭站着等他放起风筝,再跑回来扶着扭扭的手握着线轴牵制。可扭扭是个离不开人的黏包,总想跟着一起跑。一不小心就扑倒在地上,田埂的土虽比石块路松软些,但还是蹭破了扭扭手掌心的皮。
这一摔可惨了,玩闹的时候还好,一到了饭点,握着勺子吃饭就磨得扭扭眼睛红通通水润润的,既怕疼又不肯放下勺子,急得对着饭碗掉泪珠子。那段时间,每餐饭都是家里人轮流喂的。
余洪为了赔罪也殷勤地上门喂饭两次,不过其殷勤行动被江椿紧急叫停了。
设身处地地想,若是余洪的妈妈在这,见着自己儿子笑得如此荡漾、如此“谄媚”…也会如自己一般不忍直视的……
经此一役,余洪宁愿让扭扭迈着小短腿加入,只要他倒着跑,把握好步频,既能放飞风筝也能确保扭扭的安全。
“放手吧妞妞!”
风筝摇摇晃晃飞得越来越高。
扭扭停下脚步踮着脚仰头看,不一会儿一片阴影遮在眼睛上方。
“不要一直盯着,眼睛会痛的,眼睛变红了就不能看电视了。”余洪一只手扯着风筝线,一手遮住扭扭的眼睛。
那不行呀,不能看电视就看不了《水果大作战》和《饼干警察》了。理智的扭扭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配合着一动不动,甚至主动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后失去平衡感的扭扭不由自主地往后倒,一屁股坐在了余洪的脚上。余洪也不想着拉起他,索性站直了让扭扭靠在他的腿上。
空气中还残余着夏日的灼热,但阳光已温柔下来,连风都缱绻。光秃秃的稻田间是秸秆堆做的城堡,少年骑士俯下身看着长着米米牙的小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风筝拖着线越飘越高,想偷走一块棉花糖似的云朵送给纯真的孩子,却伴随着“铮”的一声,彻底飞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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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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