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恶化的速度比想象的快。
赵秀云已分不清成年男子的区别,她不认识姜峰,分不清江世杰和蒋修,对着后房孙子叫余洪。
忘记如何体面地吃饭,不会洗澡穿衣。
但今天她站在院门前等待。
“奶奶!你今天怎么出来等了。”
江怜年很欣喜,自从确诊以来,赵秀云便失去了时间概念,自然也不会像往常那般等待。
“奶奶当然要等你了,乖乖,上学累不累啊,饿不饿,我们吃饭吧。”
赵秀云眼神清明,虹膜中的混沌似乎也淡了些。
江怜年收紧手心,感受赵秀云干瘦肌肤下有力的心跳,仔细描摹着她的脸庞,“奶奶,你忘啦,今天要去阿太家里吃饭的,大姑婆也来了。”
赵秀云需要时间思考,于是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好。
乡间设宴请炒菜师傅上门,搭棚摆桌,院子里外皆是宾客。
赵秀云即便记得起亲戚朋友,也不知如何才能开启对话,只有在家她才能说些长句。
她的臂弯交叠着江怜年的臂弯,脚步迎合着江怜年的脚步,她挂着笑脸,眼神却是空茫。
姜峰走在他们身后,看着赵秀云窘迫地抓着江怜年的手,仿佛这是她所有的依靠。那颗良性肿瘤的摘取,究竟是延缓了记忆的衰退,还是加速了进程?
迎面走来的人打断了他的思绪,来人身穿卡其色POLO衫,下摆扎入深色牛仔裤中,皮带卡在腰腹下。
姜峰开口打招呼,“叔公,你来了。好久没见过了,最近生意还好吗?”
“阿峰啊!真是好久没见了,生意嘛,过得去就行了,还是多陪陪家人。你妈最近怎么样了,我听说现在有什么脑部仪器说不定有用可以试试。”
姜峰抬起嘴角,“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过配了些药,现在每天都在吃。”
“哦,我看着秀云气色还不错,她身体好,说不定再等几年就有特效药了。走,咱们进去,坐一桌。”
姜峰笑着引路,一同坐下。
“扭扭。”赵秀云小声叫他。
人声嘈杂,江怜年凑近了,“怎么了奶奶。你要喝水吗?”
“你爷爷呢?叫上他我们一起回家。”
“爷爷在外面和人讲话呢,他马上就来了。我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好不好?”
赵秀云很顺从,点点头说好。
几分钟后,赵秀云又重复问道:“田生呢?田生去哪了。”
江椿端过茶水,“妈,先点喝水,刚刚晾过,没那么烫了。爸在说事情呢,他待会就坐你旁边。要不咱们先出去走走?”
江椿带着赵秀云出去了,江怜年留在位置上。
待会儿哄赵秀云入座,就得说,咱们去找扭扭,他一个人坐在席上害怕呢。
姜峰和太叔公聊到正事,江怜年不便插嘴,只好打开手机打磨时间。
荧白的光将江怜年的脸色打得苍白,他强迫自己阅读手机上的讯息,脑海中却在不断演映着。
阿尔茨海默病发展到后期,患者将失去自理能力,大小便失禁,行动能力丧失,就连简单的吞咽都有可能造成窒息。
人格改变、淡漠、无法沟通、过激行为都有可能出现。
而许多患者甚至都没能发展到卧床,便走失了。
赵秀云常说,回家,回家。
待在家里也总是难安,姜田生问她,“你要去哪?”
赵秀云说:“我要回家了,有人在家里等我。”
“谁在等你?”
赵秀云放空了神情,缓缓道:“我要回家。”
姜田生锁上门,陪她走。走到一半,赵秀云又转身,“该回家了。”
有时走到娘家,到刘英床边坐一会,又腾地站起身,刘英问她:“你要走了吗?”
赵秀云说:“田生在家等我呢,得回家做饭了。”
因为忘记探望过母亲,有时一下午会去三趟。
姜田生远远地跟着她,她从来不往别处去。
赵秀云却从来没认错过江怜年,她总是先一步叫他,揽住他,习惯性地照顾他。
但有时,赵秀云也安静下来,在正午后,坐在灶屋里一动不动地发呆,谁来都不理,江怜年看着她,觉得好陌生。
赵秀云拽着姜田生的衣角入座,在人前有些拘谨,只吃夹到自己碗里的东西。
“来,秀云,尝尝这个。油炸冰淇淋,新鲜玩意儿,咱们都尝尝。”
赵秀云用筷子夹,总是打滑,索性用手拿起吃。
面浆炸得太久,油温太高,放得太久,总归里面的冰淇淋化了,赵秀云不会吸,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手,胸口到大腿上都粘上了黏糊的冰淇淋液。
“哎呦,哎呦!快擦擦,怎么弄得满身都是!”席间有人惊呼起来。
赵秀云懵住,举着剩下半截吃食不知所措。江怜年接过,连扯了十来张纸巾,急着擦拭,“没事,没事,就是沾了点,擦擦就好了,擦擦就看不出来了。”
纸巾揉成一团,沾满了黏腻的甜浆,顺着指尖糊住喉咙,因呼吸不畅而感到鼻腔酸涩,无力、痛惜、愤怒、委屈涌上心间,江怜年轻声开口:“没关系的,大家都会忘记的。”
高三的课业很忙,没时间花心思喜欢一个人,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围栏四周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没地儿翻墙斗殴。
比起寻找爱情,隐秘的充电插座更令人向往。
每天凌晨入睡,四五个小时后匆匆爬起,睁着朦胧的眼听一节数学课,在课桌上做十分钟的美梦。
董潇表现得比刘潼更关心他,总以为他趴下是病了痛了,也不知哪来的精力,下课还来得及跑去小卖部买一瓶功能饮料。
江怜年一脸惺忪地抬起头,连续两周未间断的课程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补课补到几号才能结束啊,高一早就放假了,我们不还没到高三吗,那么急。这天气热得不行,还不放暑假,快逼死老子了!”
“心静自然凉。”江怜年悠悠飘出一句。
刘潼恨铁不成钢,唉声叹气,“唉……怎么还没上课,老班人呢,要不要叫人去看看?”
教室内渐渐躁动起来,好像要抓住这短暂的松弛倾泻所有的压力。
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在炎炎夏日中如同热锅上滋啦蒸发的水汽。
脚步声近了,也就消散了。
“江怜年,你出来一下。”
江怜年很难描述班主任的神情,克制的,哀伤的,可怜的。
他突然想起昨晚的交谈声,姜峰和江椿匆匆开门离开,只来得及用手机说一声出了些事要处理,叫他安心睡觉,记得设闹钟。
心跳踩空,他没由来感到一阵恐慌,又很快安定下来。
看了两页英语单词,就昏昏睡去。
迷糊地过了一个早晨,已忘了昨晚那点小插曲。
“你舅舅在门口等你,你要不要收拾东西?”
“嗯。”
江怜年的胸腔内有一块被吹起的玻璃,烧灼后降温,发涨、梗塞……
坐到车里望见江世杰那一刻,他的眼神很熟悉,和班主任如出一辙,却更沉重,流露出的痛惜,快将他淹没。
“你奶奶,昨天晚上出门以后,失踪了。”说完这句话,江世杰沉默了,启动车。
江怜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想,要给赵秀云把定位器缝到鞋上,或是衣服里,这样就不用担心她像摘下手环那样丢掉。
然后他要好好和赵秀云说说,怎么能晚上出门呢?大家都很担心她,她那么爱自己,肯定会记住的。
就算记不住,每天他早中晚都说,赵秀云最爱接他的电话,就算是为了和他说话,她也不会再到处跑了。
啊,都不对,本来就该放假了,后面干脆不上学了吧,在家陪着赵秀云。上中学以后,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保不齐哪一天赵秀云就把他忘了呢?
还有,家里的黄瓜也快熟了,他得摘第一批的,还有西红柿,姜田生给他种着呢。
菜园里的蔬果格外香甜些,到时候摘了和赵秀云一起去看望刘英,他和赵秀云一起和刘英学怎么打麻将,等余洪和蒋修回来,他们就能凑齐一桌了。
啊,不过余洪好像很久没回过俞家荡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叫他帮忙选定位器吧,应该和专业挺相配的。
那么热的天,赵秀云该出了一身汗了,他得回家烧水,给赵秀云擦擦身子叫她好好睡一觉。
“扭扭。”
“……嗯?”江怜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尽量让表情显得很自然,“怎么了?”
“到了,下车之后你直接上楼就好,别管别人叫你知道吗?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听。”
江世杰看到江怜年的脸倏然惨白,本就僵硬的脸凝结住,“奶奶已经找到了吗,我上去找她。”
江怜年先一步下车,盛阳毫不留情地灼烧大地,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气被热流扭曲。
江怜年睁不开眼,但回家的路他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不会踏错一步。
绿色的瓦片闪烁,围墙边月季热烈地盛开,无风,水杉与墙脚一小片竹林静默地伫立。
赵秀云不在院门前等待。
他迈开步子,越来越急。
大家希望明后天连着更新,还是隔天更呢?这周到下周四大概会更2-3章,具体看数据怎么样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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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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