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途渺茫

从正房离开后,何佑是马不停蹄地去了隔壁院,也就是陈姨娘的院子。

甫一推开院门,两个小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的脚下。何佑心头一热,一手抱起一个,喜道:“璋哥儿,珠姐儿,可想爹爹了?”他抱的便是何七的四哥何怀璋与三姐何明珠了,这热乎劲儿,可不是方才对何七可以比的。

与孩子顽笑几句,何佑便加快脚步去进了里屋,推门便见着一个莹润的妇人正坐在榻上,一下一下拍着怀里的婴儿。那妇人脖颈上围着一圈狐狸毛,挡住了半面脸,却挡不住她红润的气色,这便是张姨娘了。

此情此景,叫何佑觉得温暖又安定。陈姨娘是他幼时的青梅竹马,二人早就私定了终身,可惜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即便何家落魄,陈姨娘也不曾嫌弃。谁料陈姨娘家压根就瞧不上何佑,二人因此被迫分开。陈姨娘嫁人后,何佑依旧是念念不忘。

所以后来陈姨娘的丈夫新死,可算是给何佑逮到了机会,也不顾家中的妻室,直接将人娶了回家,以平妻之礼相待。

“老爷何时回来的?竟站在那儿也不出声。”

这道声音温柔得快化成水,何佑醒过神来,上前握住陈姨娘的手,道:“我不在家,你一个人生孩子,叫你受苦了。”

“老爷说的什么话,元儿一点也不苦,老爷快瞧瞧六哥儿吧,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未见过父亲呢。”

何佑小心翼翼从陈姨娘手中接过孩子,可六哥儿被除了娘以外的生人抱,一下就大哭了起来,何佑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哄,却怎么也哄不好。

“好了好了,快把念哥儿抱下去,老爷招架不住他了。”陈姨娘叫人把六个人抱走,何佑这才松口气,又想起陈姨娘叫他“念哥儿”,问道:“元儿,为何叫他念哥儿?”

“还不是因为……妾在家思念老爷心切,便给哥儿去了这个小名,也算是个念想,老爷这回一去就是小半年,可叫我好等。”

何佑哪能受得了这温言软语,将陈姨娘搂入怀中,道:“我已给这孩子取好了大名,就叫何怀环,取长寿之意,我不求他和璋哥儿一样有出息,只消他这辈子平安健康就好,你觉得如何?”

“老爷取的,自然是顶顶好的。”陈姨娘把头倚在何佑的肩上,听见他胸腔因为几声笑而传来的震动,接着听他道:“你喜欢便好,这环字也正好跟七哥儿的珮字是一对。”因为何七与何六出生日子近,何佑对何七也有几分爱屋及乌,但不多。

然陈姨娘显然不这么想,她眼底滑过一丝几乎不可察的厌恶,忽的叹了口气,立马就引得了何佑的关心:“这是怎么了?可是这字不好?”

陈姨娘摇摇头,忧心道:“老爷可去看过姐姐了?姐姐这次生子可是元气大伤,不知怎的动了胎气,七哥儿不足月便生下来了。老爷不知道,她怀七哥儿时怀相就不好,都瘦得不成人形了,妾本想着帮她分担些后宅的这些事,可姐姐心疼我,半点都不让我插手。现在妾在这里享清福,心里头也觉得发虚。”

陈姨娘的五官称不上多出挑,唯有一张面皮甚是白净,两道弯弯的细眉,低下那一双眼看着人时,仿佛能将人的心揪住。何佑被这样一双眼看着,只觉得陈姨娘是天底下最良善的女子。

其实陈姨娘说的,他方才在卢氏院中便有了此意,在外头时,他总担心陈姨娘会再卢氏手底下挨欺负,便盘算着回去要将后宅之事交些给陈姨娘,好叫她更踏实。可这会儿陈姨娘主动提起,何佑又开始顾惜她的身子,环哥儿这般闹腾,带这孩子肯定少不了劳累操心,想着自己已经回来了,陈姨娘现下有他庇佑,这些琐事不过是累她,于是心疼道:“你才生产完,不必想这么多,后宅的事,还有管事的可帮着料理。”

“这些我知道,”陈姨娘微微一顿,“但我前几日听老夫人说,老爷二舅这几日要来宅上小住,可夫人那儿身子还没调理好呢,我真是担心姐姐。”

被陈姨娘提起,何佑才想起这档子事来,他这二舅每年都是要来宅里的,只是今年的时间好像比往年早了些,许是母亲那想的主意。老夫人年事已高,总不好叫她来理事待客,可卢氏那边好像确实不太好,恐怕也难料理这么多。且若陈姨娘能理事,他以后再有出远门的情况,也总不必挂念着她,怕卢氏苛待她和几个孩子。

几经权衡,何佑终于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这样吧,过几日我去跟夫人说,但你切莫累着自己。至于满月宴,你怕也一时忙不过来,干脆改成双满月罢。”

“都听老爷的。”陈姨娘微微一笑,带何佑离开后,她眼中才闪过一丝精明得意,对贴身丫鬟雪萍道:“你去问问老夫人,二舅爷什么时候来。”

……

陈姨娘这处先按下不表,自从便宜父亲给她取了个便宜名字后,何七便不再每日只呼呼大睡,清醒时间多了,格外注意着何家的动向,虽然这动向仅限于这小小的屋子之内。

毕竟她先前觉着她是个垫窝老幺,再怎么着上头也有人顶着,何家这样的条件,将来当个富贵闲人不成问题。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除了给她取名那次,何七再没见过何老爷了,倒是频频听到何老爷去陈姨娘院子中的消息。可见这爹对她并不怎么上心,这不禁叫何七心中隐忧。

而今日被人从外头抬回来的卢氏就更印证了何七的想法。

卢氏晕倒了,还是被累晕的。

她被抬回来时面色惨白,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只泛着乌青,明明披着厚厚的袄,却像是袄里头罩了个人,不像是人穿着袄,身子轻飘飘的。仆妇们架着她从何七的摇床边经过时,何七都担心她的手脚会被仆妇不小心扯断。

何七知道卢娘子生她时身子受损,可这还没出月子,她便下地了。这对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来说已经是罕见,而更令何七惊诧的事,又过几日,卢氏便开始着手处理宅中的事务了。虽然李妈妈多次劝阻,可她并没有要作罢的意思,听说是宅里有客人上门,卢氏执意要亲自接待。

所以卢氏今日这一晕是何七意料之中,这般勉强自己,总会撑不住的。

“你可瞧见了,二舅爷今年又带了一堆人来宅里,弄得园子里头乱糟糟的。那些花草可是夫人才差人栽进地里的,这会儿都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可不是吗?这二舅爷年年都不知从哪个乡下带着一大家子人来宅里打秋风,依我看呐,还是老爷太心善,念着从前的恩情,对这个二舅舅是无有不依的。他一来,那吃的喝的还有珍奇都像流水一样地送进他们院子里头,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明白,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他们怎么用不明白?他们可挑剔着呢!夫人这还没出月子,就要应付他们,一下是褥子不够软,一下是炭火不够暖,这不是做弄人么?换我是夫人,我哪里能捱到今日再晕,早就撑不住了。”

暖阁外,几个丫鬟正在叽叽喳喳地闲聊,全然不顾里头昏迷的卢氏和襁褓里的何七。正如他们所说,何老夫人的兄弟,被宅里众人叫做二舅爷的,来宅上做客了,卢氏本就身体虚弱,他们一来更是不堪其扰,今日突然晕倒了。李妈妈与郎中一道去抓药,留下这几个小丫鬟照顾卢氏。

“你还想做夫人?你就是个丫鬟命,跟咱们一样,只有老老实实伺候人的命。”

“你以为夫人命好?哼,这命给我我还不要呢。累死累活这么些年,得了什么好?就算生了七公子也不顶用。你看看夫人现在这个样子,月子里头累成这样,还能有几时好活?看着便是短命相。还不若赶紧替自己寻个去处,我听说啊,陈姨娘屋里头的丫鬟发月钱可都比咱们多好几钱呢,每日干活也不累人,改日我也要托王管事的把我弄去陈姨娘院里干活,跟个宽厚大方的主子,到手的银子拿的多,可比什么都强。”

说到这儿,丫鬟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将来的出路,但没有一条是留在卢氏这里的,其间还不乏对卢氏的嘲戏之语。何七沉沉叹一口气,没再听下去。

自从知道何老爷和卢氏关系不好,何七这才开始留意这家中的事情。多亏了这些八卦的丫鬟们,她短短几日就罢何家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何家是临江府的茶商,原先只是小本生意,何老爷何佑幼时甚至还因为家中生意不顺穷得揭不开锅,还需要靠家中亲戚周济。但他偶然得了什么机缘,一步步把何家的声音给救活了。现在何家的茶叶会销往大历各地,甚至还会卖给罗刹国的一些商人,便是在商人遍地的临江府也有一席之地。所以这银子嘛,何家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银子多,家中人也不少,主要人口有何老夫人,何老爷,卢氏,陈姨娘和若干子女,何老爷还有几个年轻小妾,但因为陈姨娘一家独大,所以这几个小妾存在感低微,何七便没把她们算进去。

而卢氏虽然管着后宅,但也仅仅是管着,跟刚刚那丫鬟讲的一样,苦没少吃,福没享到,辛辛苦苦给人打工,最后发现不如和老爷青梅竹马的陈姨娘动动嘴皮子来得有用。就譬如这二舅爷,是从前接济过何佑母子的人之一,卢氏好生接待他们,也得不了什么好,还伤身伤神,可若是不好好干,何老夫人那儿肯定又要不满意了,届时肯定少不了一顿磋磨。卢氏又偏偏是个要强的性子,事事不肯认输服软,所以今日才会有累晕这么一出。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儿议论主家的事?这个月的月钱不想要了吗?”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何七的思绪,语气带里上一丝不自觉的威压,本来吵闹的屋子立刻变得跟捏杀蝇儿子是的,没人敢噤声了,就连何七的呼吸也凝滞了一瞬。

这声音何七认得,是她的二姐姐何明镜。

丫鬟们安静了须臾,但多半是被何明镜突然出现给吓的,一个小孩的威慑能有多少?待她们醒过神来,互相看了一眼,才压着心里的不服气去不情不愿地离去。

不一时,何明镜便进了暖阁,屁股后面还有一个跟屁虫何明玉。姐妹两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立在床前看着卢氏。明玉摇摇卢氏的手臂,见卢氏没反应,便呜呜哭了起来。何明镜倒是没哭,还安慰着旁边的妹妹。

何七看着这母女三人,也跟着有些悲伤,一为卢娘子的可怜,二为她自己的前途渺茫。她先前能被照顾得妥妥帖帖,都是因为有卢氏这个母亲在。现在卢氏一晕,屋子里的丫鬟便懒怠起来。照卢氏这样拼命下去,指不定哪日真就撒手人寰了,到那时,她们姐妹,不,是“姐弟”,就要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了。看来她也得像那几个丫鬟一样,早早给自己计较一条出路。

何七正思忖着,而何明镜像是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冷不防回头狠狠睖了一眼在摇床中的何七,那眼神带着忧愤和怨恨,差点把何七给吓得一翻。

然何七还没琢磨出这个眼神的意思,屋外头就传来几声老爷,是何佑来了。

这会儿李妈妈不在,几个丫鬟也不敢拦他,所以何佑便一径往暖阁里头走了。明玉见着爹来了,立马就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呜咽道:“爹,你快看看娘……”

然何佑只低头看了明玉一眼,便将衣袖从她的小手中抽了出来,清了清嗓子道:“行了,不是请郎中看过了吗?”

明玉愕然,似乎很是受伤,好在何明镜很快就把她拉到了身后,俨然一副护着鸡仔的样子。何七见状,腹诽这便宜爹在卢氏晕倒时是装都不装了,还在月子里头的妻子被琐事累晕,他脸上即不见心疼,也不见担忧,看到明玉,还有一抹一转即逝的不耐。

没人招呼,何佑就径自坐下,瞥了一眼尚在床上的卢氏,道:“夫人病成这样,想来是理不了事了。但这后宅没个人管也不行,刚刚二舅院子那边寻不着人,竟找到我这里来了。”

“老爷,夫人就是因为二舅爷的事才……”何明镜着急开口,只是她还未说完,何佑就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对着随他一道进来的仆妇道:“王瑞家的,快年节了,夫人这头有什么要紧的事,你都交给陈姨娘那边去办吧。”

这话一出,何七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何佑果然不是来探望卢氏的,不过就是趁着卢氏没法起来说话,把卢氏的管事权分给他心尖尖上的陈姨娘。其实那日给何七取名他便有了这意思,只不过碍于卢氏死活不肯松口,又找不着卢氏的错处,他也没办法强要,于是便想了个这样的法子,这法子里,恐怕也少不了那位陈姨娘,甚至是何老夫人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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