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嬷嬷

阿折随着月容循廊徐行。

东折而北,穿过庭院。廊间风铃轻作,未成声响,又被夜风吹散。远处龟钮铜露滴水,清清一记,像是在数她每走的一步。

安华院在梁宫西边一隅。四周皆是廊庑围合,花木深植。此时夜已渐深,两侧的树影怪石化作黑影曈曈,随风摇曳,如同潜行的鬼魅。

正当阿折心绪微乱,前方出现一座院落。院门口的灯光微如萤火,摇曳间可见那块脱了金漆的木匾,上书三个隶字——安华院。门前两株老桂,枝叶繁密。细看之下,其后竟藏着一道暗门。

月容方蹬上台阶,尚未来得及叩门,院门已被打开。

两名女史早已等候院门两侧。一人身着月白浅襦,声细而温:“春雨,奉中宫谕,迎殿下回院。”另一人着缃色襦裙,步态极稳:“夏至,请殿下移步,屋内已温汤。”

阿折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只觉得一柔一整,甚是满意。门侧的宫女低声提醒:“殿下,当心脚下。”

话音未落,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折......”那声音像从极远的旧梦里传出。

她猛然抬头,只见一位年迈的婆婆立在堂中,鬓发已白。身着青缎褙子,衣着虽素,却烫的平整。脸上被岁月留下深深的细纹,却仍端庄。

阿哲怔怔地望着她,唇角轻颤,良久方才唤出一声:“嬷嬷.....”

钟嬷嬷上前,手微抖,抚上她的脸:“长高了,也瘦了。”她声音哽咽,却仍努力笑着:“这么多年,嬷嬷终于又能和阿折在一起。”

阿折抿着唇,泪几乎落下:“嬷嬷的头发都白了。”

“人老了,总要白。”说完顿了顿,似乎要把胸中的激动压下:“那时你才这么高,”钟嬷嬷比了比胸口,“如今都是大姑娘了。”

“是,要不是您和舅父.....我早就......”

“都过去了,阿折,相信嬷嬷,一切都会好了。”钟嬷嬷柔声道,她轻轻拭去阿折眼角的湿意:“刚才见到你母后了?”

阿折轻轻点头。

“你回宫,娘娘心里欢喜极了,为了给你挑院子,女史,好几日都未合眼。”钟嬷嬷拉着阿折的手,进入内室。

阿折环顾四周,寝室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一张梨木榻床,悬着天水碧色纱帐,帐上以银线绣着疏朗的缠枝纹。床上放着一套月白色的细棉寝衣。窗下的书案上,一支玉瓶里插着几枝新绽的紫薇。案角,摆着她幼时的玩具,一只木刻的小马,上边的蓝漆已脱落。

“嬷嬷,你找到我的阿蓝。”阿折惊呼,上前一把抓起案上的木马,摩挲良久。

“是七殿下找到的,我曾提起你幼时离开东平王府时,丢了这唯一的玩具。还真被他找到了。”嬷嬷温声答着,言语间如同自家的琐事一般。

“娘娘盼你多年。当年局势险恶,等她产后苏醒过来时,你已经被送走。帝王家,利永远大于爱。一个错全家倾覆。她唯恐无人护你,把我送到你身边。这也是她竭尽所能唯一能替你做的。”

阿折喉头一紧,想起许多往事。

她四岁那年,被送到东平王府由皇叔箫岌夫妇收养。谁知道一年后,皇叔夫妇相继亡故。东平王府像躲避瘟疫般,把她和嬷嬷塞进马车。那东平王世子萧燕,指使仆妇对她俩恶语相向:

“真是煞星.....”

“谁沾上谁倒霉。”

残羹,果皮扔在她和嬷嬷的马车上。

阿折还记得,她紧紧攥着衣襟,颤抖地躲在嬷嬷身边,泪水涌出,但自己不敢发出一声。

就在那时,一辆宫里的马车停在东平王府门口,内侍高声呵责仆妇,并暗中将两人接走。

她双唇微动,喃喃道:“是母后.......”

“娘娘从未忘记你,七殿下亦然。”

夜风吹动竹帘,灯焰轻晃。等阿折安顿下来,已是入夜。

她靠在床榻上,和幼时一样,嬷嬷陪在身旁,她握着嬷嬷的手,轻声问道:“听舅父说,嬷嬷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可好些?”

“娘娘已经吩咐太医看过,无碍。”嬷嬷安抚地拍拍阿折的手。顿了顿,低声说道:

“你回宫,是娘娘的安排。陛下卧病,朝中大权在太子手中。云贵妃多年专宠,又是太子的生母,几乎一人独掌六宫。她有一女,长公主萧薇,自幼骄纵,向来都是目中无人。娘娘虽是中宫皇后,向来以退为首......从来不与她们相争。这萧薇与你年岁相当。这次晋王择妃,十有**就是你。”

“她担心我会顶替她?晋王什么身份?怎会娶我这个乡野长大的公主。”阿折不由得诧异。

“话也不能这么说。”嬷嬷叹了口气,声音压的更低。

“与隋朝联姻,岂止是一本万利?分明是递投名状。帝王之家哪有亲情,利益面前不过都是算计。”

阿折沉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锦被上细密的莲纹,好久,问道:“嬷嬷,母后也希望我嫁给晋王吗?”

“娘娘惟愿你安好。她趁此把你从宫外接回,只怕是太子继位,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阿折,娘娘说她欠你的,一辈子都不能弥补。只是事以如此,谁也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

阿折默然。

嬷嬷所说的这一切,舅父早已向她解释过,家族的命运,系于朝堂,系于国家的命运。

“嬷嬷,所以无论我愿不愿意,从我踏进宫门之时,便已是云贵妃和长公主的眼中钉了,对吗?”

嬷嬷注视着阿折,眼神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最后点点头。

案头那盏雁足灯,焰心最后挣扎着一跳,画作一缕细弱的青烟。灯芯上一点腥红的残烬,就像一颗即将冷却的心。

“别多想,娘娘早已暗中布局,安华院虽偏远,但是她亲自挑选,人手也是跟着娘娘多年的。”

阿折在黑暗中闭上眼,她用力的握着嬷嬷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轻声道:“嬷嬷,那就让他们来,我倒要看清......”她的声音渐轻,似是梦语:“嬷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吧!”

嬷嬷未答,只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翌日。宣德宫

云贵妃半倚在榻上,指间摩挲着团扇上的金丝织就的云纹。纱帘低垂,乳色的日光被薄纱分成数层,落在她莹白的侧脸上。

殿中,宫女低首回禀:“回娘娘,萧芷公主安置在安华院。那里皆是中宫的旧人。”

云贵妃的指尖一顿,淡淡一笑:“除了‘谨慎’,她张氏如今还剩什么?张瓒一走,这吴郡张氏的门楣也该榻了。本宫到要看看,她在这‘谨慎’的壳里还能撑到几时。”

坐在一侧的长公主萧薇抿着茶盏,嘴角泛起一抹讥讽:“母亲何必动气?不过是个被丢在民间的野丫头,见了殿门怕是连规矩都不懂。”

云贵妃拿起茶盏,冷声道:“你懂得什么?皇后明着接女回宫,怕是另有算计。那萧芷虽养在宫外,但张珂也非寻常之人。”

“那又如何?一介乡女,怎翻的了天。母亲多虑了,那大隋的皇帝,难道会娶一乡野女子当儿媳?”萧薇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嘲弄,“听说她昨天进宫,还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裙。手上还有粗茧。”

云贵妃挑眉,问道:“看来你派人去看了?”

萧薇不慌不忙的把手中的茶盏放下,接着眉飞色舞道:“宫里谁不看,不过是多一双眼吧。母亲,还有更可笑的。侍奉她沐浴更衣的宫人说她的身上一股草腥的味道。她那副模样实在入不了眼,若非父皇卧病,怕她这公主的封号都难保。”

云贵妃若有所思道:“世上最怕的不是粗鄙,是有人想让她不再粗鄙。中宫娘娘若真是要借她复起,那才叫棘手。”

殿中气息一滞,萧薇的笑意在唇边停滞:“母妃的意思是.....皇后要扶她嫁于晋王?

云贵妃眉梢渐冷:“皇后这些年小心经营,未曾与我正面交锋。若她真要动手,就不会明说。萧芷,就是她最好的棋。”云贵妃的指尖在案几缓缓摩挲:“若那萧芷真的嫁给晋王,便是攀上了隋帝这枝。届时,她的一句话,胜西梁十道诏书。那时这西梁,恐怕都要听从她的。”

殿内一阵沉默。

几枝炉香燃的正盛,青烟蜿蜒游走。

萧薇冷笑:“如果她没有这命呢?母妃放心,我自会让她知晓‘宫’字该怎么写。”

云贵妃轻声一笑:“去吧,别弄得太难看,皇后的人都盯着。”

“女儿省的。”

萧芷拂袖离去。云贵妃目光微转,轻声对身边的女史道:“看着她,别让她吃亏。去告诉司膳,在取一份司膳膳薄。”

女史领命而出。

殿内只余轻烟袅袅,焦灼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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