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一大早,医生笑眯眯地告诉阮岘他的各项检查数值都有一定程度的好转,奖励他一根棒棒糖的同时,摸了摸他的头:“小朋友真棒,再坚持两天就放你出院。”

没有人会喊二十五岁的男人小朋友,除非这个人病得不行。

阮岘一边配合着扯嘴角,一边迷茫地点头。

出院代表暂时痊愈,是好事,值得高兴。他不知道别人出院后会迎接怎样的生活,而他的归宿只有三楼那间被锁住的卧室。

这些天来,医生护士严防死守,护工大叔也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在医院的生活并不比在家里自由。阮岘也不明白自己听到可以出院的消息后,心里那点儿摇摇欲坠的恐慌是因为什么。

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他不太愿意回家,应该会生他的气吧。他们腾出整栋房子,让他养病、作画,懂事的孩子应该体谅父母,而不是挑三拣四。

阿桃照常背了一袋子毛线过来。

她坐在病床边的矮凳上飞针走线地织了半个多小时,累了便停下,噼里啪啦地摔阮岘的水杯和饭盒,盯着他吃过午饭,又拎着包走了。

病房内恢复安静,阮岘推开身上的薄被,下床取出藏在柜子里的画板,坐到窗下继续涂涂抹抹。

阿桃脾气太差。他想。所以我才不愿意回家。

是的,是阿桃的错。我仍旧是乖孩子。

护工大叔推门而入,捧着从朋友手里分到的两颗巴掌大的草莓,热心地给他尝鲜。

“这个季节的草莓可稀罕,快吃!”

阮岘想到童话里有毒的红苹果,犹豫地盯着同样是红色的草莓。但是,护工大叔人很好,耐心地陪伴他好多天,还愿意教他背诗。

就吃一口的话,应该没关系。

瞧他傻愣着,护工大叔急了,直接喂到他嘴边:“就这样吃。”

阮岘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被人投喂是令他感到无比陌生的关爱,在他的记忆里,爸爸妈妈都没有如此与他亲近过。他很不习惯。

清香甜蜜的草莓汁迸溅在唇舌间,果肉太过柔软,阮岘吞咽起来甚至不敢太用力,看上去傻兮兮的,乖巧得可怕。

“乖娃。”大叔一边感叹,一边喂他吃第二口,脑子里想到自己那混不吝的儿子,愈发疼惜起面前的病人。

阮岘吃完一整颗草莓,将另一颗推到护工大叔嘴边,“叔叔,吃。”

护工大叔哈哈一笑,麻利地吃掉草莓,“别画了,叔叔教你背一首新诗。”

阮岘点头表示赞同。

课本是护工大叔从孙子手里要来的,三年级的旧教材,书皮破破烂烂,也就阮岘不嫌弃。

几十年没看过书,护工大叔这几天也是一路教一路学,直接找到其中最简单的一首,粗着声音朗诵。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他自以为深沉地读着,没有看到阮岘产生细微变化的神情。

好巧不巧,这首《游子吟》,阮岘早就会背。

记忆中的教室异常灰暗,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风扇像是随时要掉下来,所有学生缩着身子,瞪大双眼,看向讲台上的老师。

“同学们,这是一首歌颂母爱的唐诗。诗歌里温柔慈爱的母亲坐在昏黄的烛光下,为即将远行的游子缝补衣物,只怕孤身在外的孩子归家无期。骨肉亲情最为深挚,母爱无私,母亲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子女,最为伟大……”

叮铃铃!

下课铃响,老师收起教案,嘱咐道:“今晚的作业是回家给自己的妈妈背诵这首《游子吟》。”

没有人来接的小阮岘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在灰蒙蒙的大街上,直到月明星稀,才终于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

哥哥死了,保姆刘姨不见了,爸爸妈妈也好久没有回过家了。

小阮岘洗完盘子,擦完地,终于壮着胆子走到座机旁,按下母亲的号码。

嘟——嘟——嘟——

“妈妈,你今天回家吗,老师留了作业……”

“妈妈,明天回来吗?”

“妈妈,对不起,小岘不问了。”

他的妈妈没有给他缝过衣服,甚至于,听他背一首诗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他哪天要走,也不知道会不会想他。

会像想念哥哥一样想他吗?

那颗才被草莓甜到的心,缓缓被习以为常的苦涩占据。

他想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捧着草莓的护工大叔不知道去了哪里,阮岘不解地看着画布上明媚幸福的母子,感到无法言说的心虚与羞恼。

他抓起画笔疯了般涂抹,用厚重的深蓝色覆盖那些费尽心思勾勒出的轮廓、眼神、笑容,最后留下一幅雾霭下的扭曲夜空,星星晦暗张狂,没有月亮相伴,分外诡异寥落。

消失好几天的阮宇再次冒出头来,躲在窗帘后对他张牙舞爪:“一颗草莓你就感动了?只有不被疼爱的孩子才会被人用一颗草莓骗走!你真廉价!”

“叔叔说,草莓很贵。”阮岘反驳他,用力将画笔丢过去,叭的一声,砸出一片飞溅的深蓝水滴。

阮宇吐着舌头躲开,扮着鬼脸大笑:“妈妈不会想你的,你活着还可以画画,死了什么价值都没有,妈妈凭什么喜欢一个不会画画的死人!”

阮岘愤怒地喘息,却又陡然停下,如同一颗被捏爆的气球,松垮地瘫倒在椅子里。

阮宇蹲到他脚边,黑洞洞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只剩邪恶的蛊惑与怨怼,“妈妈真的喜欢你吗?不是的,她不喜欢你,她只喜欢你的画!”

“你走!”阮岘推他一把,“你好烦!”

阮宇大笑着扑上来,缠住他,不许他动弹。

画布上密不透风的夜色如有实质,岩浆般漫来,阮岘感到一股即将窒息的绝望。他努力捡起掉在地上的画板,朝阮宇头上狠狠拍打。

*

洗完饭盒的护工大叔回到病房,看到满地狼藉,不由一呆。

墙面、窗帘、玻璃上到处都是颜料,画板摔得四分五裂,桌椅板凳也横七竖八。

而阮岘不见踪影。

他急得按响呼叫铃,一边担心阮岘是不是又自己溜了,一边原地打转,没有章法地喊阮岘的名字。

忽然,地面上的一条血迹叫他头皮一紧。

老天爷,别是发生命案了吧。

他战战兢兢地顺着血迹延伸的方向,走到柜子前,抖着手打开柜门。

躲在里面的阮岘猛地一缩,露出一张染血的脸来,他那双每每望向别人都会含着羞涩的眼睛被夺去光泽,溢出深不见底的恐惧。

护工大叔壮着胆子伸出手,想要将他牵出来。

结果被狠狠咬住。

“啊!!!”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费了一番周折才救下护工血肉模糊的手掌,病房里乱成一团。

接到消息的刘熠尽快赶了过来,无言地看着三名护士按着疯狂反抗的阮岘,给他注射大剂量的镇定剂。

阮岘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刘熠和主治医生商量如何调整治疗方案。

“自残和攻击行为同时出现,病人的身体机能好转,精神状态反倒不如之前稳定,我建议……”

主治医生打断他,遗憾地说:“我建议病人身体没有大碍后,转到精神专科医院采用电休克治疗,我们医院的手段不成熟,病人情况又特殊,容易发生意外。”

电休克治疗的不良反应太严重,不到万不得已,刘熠不想阮岘遭罪。

“再说吧。”叹息着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刘熠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

被咬伤的护工大叔吓得不轻,神不守舍地立在距离病床最远的角落里,看到刘熠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阮家不差他这点儿药费,给的日薪也够高,但阮岘发起病来实在吓人。护工心生退意,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和刘熠解释。

刘熠看出他为难,主动问起了阮岘发病的前后经过。

护工说:“吃草莓的时候还好好的,背完诗就开始发愣,话也不说,我急着洗饭盒,离开了一阵,回来就看到病房乱七八糟,颜料到处都是,他就躲在柜子里不出来。”

刘熠忙问:“你拽他起来之前有没有吓到他?”

护工直摆手,“没有啊刘医生,我记得你的嘱咐,除了喊他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声音大了,其他时候都轻手轻脚。”

刘熠:“他的腿……”

“画板砸的。”护工大叔想起那画面就身上发冷,“那么厚的板子砸得稀碎,木刺都扎到肉里了,他叫都不叫。”

刘熠眉头一跳,问:“你教他背的什么诗?”

护工说:“《游子吟》啊。”怕担责任,连忙提醒,“刘医生,是你让我陪他多认认字的,这件事真赖不到我头上。”

《游子吟》……刘熠想到诗的内容,再看向一身伤痛的阮岘,不禁了然。

阮岘醒过来时天已经黑透,他睁开眼,看到刘熠坐在床边。

病房里安静极了,几个小时前的混乱仿佛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阮岘以为自己还睡在梦里。

“别挣扎,伤口会疼。”刘熠出声制止。

阮岘只是稍微动了下,并没有挣脱的打算。他像是认命了,不假思索地接受自己连身体的自由都失去的现实。

这样的反应不太正常。

刘熠不确定地唤他:“小岘,你还好吗?”

很久之后,阮岘才偏过头看他一眼,是初见时的平直冷漠的眼神。

刘熠浑身一僵,随即生出难言的疲惫与绝望。

他不知道究竟哪一步出了错,以至于之前所有的治疗效果,在阮岘身上,通通归零了。

没人看,我也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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