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辞别霍诤行,刘熠照常来医院看望阮岘。

秋雨斜飞,道路泥泞,他没有开车,也忘记带伞,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中途与一个男人碰到肩膀,对方毫不在意地擦身而过,而他捂着湿乎乎的头发,望向对方高大但些微驼背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莫名。

没有看清脸,打扮时尚但廉价,不会是和他的社交圈子有重合的人。

但莫名熟悉。

刘熠驻足思索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这位路人的寸头和身形神似霍诤行,怪不得有似曾相识之感。得到答案,他不再纠结,小跑进住院楼。

病房里有未散去的柑橘香气,阮岘在偷偷摸摸画画。画板被他亲手砸裂,画笔和刮刀惨被护士没收,他只能用铅笔简单地素描。

刘熠凑上去看。

竹编的小篮筐里堆满圆滚滚的小橘子,盛不下的几颗咕噜噜往下落,砸中睡懒觉的狸花猫的头,虽然没有色彩加成,但一眼便能看出妙趣横生。

刘熠满怀欣慰之情,安静地看他涂抹。

数秒后,视线一偏,落在他裹着纱布的手腕上,眉心一紧。

“手腕怎么回事?”好心情稍纵即逝,刘熠感到头大。

阮岘不言不语,双眼比平时睁得更圆,和纸上因为被砸而怒目圆瞪的狸花猫有异曲同工之妙,摆明不喜欢被追问细节。

他不愿说,刘熠虽不放心,也只能识相地转移话题,“现在停笔,明天给你买橘子。”

阮岘当真权衡一番利弊,勉强地放下铅笔。装乖装得一塌糊涂,就为了几颗橘子。

刘熠好笑地摇摇头。

笑过后,想起和霍诤行的约定,心思飘忽起来。

按理说,阮岘有知情权,毕竟接受霍诤行和ISRA帮助的是他,没有人能替他决定。但是考虑到阮岘的病情,刘熠思来想去,终究没有选择告知他。

阮岘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要同他解释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必然大费周章,更何况,想解释清楚,就不可避免地牵连到许梦易和阮建则这对不称职的父母,刘熠看得出阮岘虽然嘴上不说,但心理上很依赖他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病人需要的是治疗,至于其他,等他痊愈,就算别人不说,应该也能心领神会。

阮岘今天状态不错,昨晚霍诤行仅仅过来探望一回,就将他从病情恶化的边缘拽了回来,刘熠愈发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霍诤行这个人对于阮岘而言,很可能比父母还要举足轻重。

只是不知道他的盟友,会用什么方法解决阮家人对阮岘治疗的阻碍。

*

身为霍诤行的私人助理,陈哲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化身侦探,被侦查的对象还是那位阮先生的父母。

将收集到的情报整理好发送给老板,陈哲次日接到第二桩任务——邀请著名艺术品鉴赏家阮建则先生共进午餐。

午餐地点在一家会员制私人餐厅,中午时段只有一桌客人。

入秋后天气转凉,阮建则有风湿骨痛的毛病,赴宴时身穿体面又御寒的薄款羊毛衣,内搭休闲衬衫,下着绸缎阔腿裤,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是某品牌的最新款,一副妥帖又时尚的文化人打扮。

接到邀约的那一刻起,阮建则便开始心花怒放。

霍诤行身为世界排名第一的探险家,个人影响力已是毋庸置疑,而他恰好又是霍构的独生子,虽然不清楚霍诤行邀他共进午餐的原因,但只要搭上线就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上次拜托老友张和没有办成的事,霍诤行一定能给他办成!

阮建则内心大喜,脸上摆出不浓不淡的斯文笑容,悠然自得地随着侍者进入一座空旷的临水餐厅。

霍诤行早已在座,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陈哲弯腰提醒,他缓慢地睁开眼,朝阮建则做出请坐的手势。

旁人如此行事绝对是怠慢,霍诤行有这样的举动则是理所应当,阮建则丝毫没有被慢待的不悦,噙着笑容赶上前,没有立刻落座,而是伸出手,殷勤地唤道:“霍公子,幸会。”

霍诤行只得与他握了握手。

阮建则落座,嘴皮子上下翻飞,先夸餐厅环境独一无二,又夸霍诤行年少有为,再叹息自己一把岁数毫无建树,最后落在点子上,客套地问:“不知霍公子今日相邀所为何事?”

陈哲牙酸得紧,忙给自家老板斟一杯茶。

霍诤行慢条斯理地举杯,温润的茶汤扑湿上唇,待阮建则等待得露出忐忑来,才说:“先用餐,不急。”

侍者鱼贯而入,一道道精致典雅的中式美食被端上桌,两名身着汉服的女士为他们布菜。

空旷的餐厅里只有细微的杯箸轻撞的声响,配合潺潺水声,一顿饭吃得人心如止水、昏昏欲睡。

菜式清淡精细,阮建则吃不惯,耐着脾气牛嚼牡丹,待咽下最后一口,忙不迭表示:“饱了。”

霍诤行放下筷子,侍者撤盘,送上更加精细的饭后甜点和羹汤。

塞了一肚子不知道是什么的饭菜,阮建则原本大喜的情绪多了几分别扭,总觉得霍诤行与这桌菜一样,都不是他轻易能吞吃入腹的。

他暗自思量,心说这儿子摆鸿门宴,怕不是替自己老子敲打他?转念一想,上回他不过送礼贿赂不成,倒也不算得罪霍台长,应当不至于被针对。

霍诤行擦过手,见阮建则冥思苦想,开口道:“今天请阮先生来,是为谈谈令郎阮岘。”

“阮岘?!”阮建则大为意外,“他有什么值得您上心的?”思及阮岘那鬼见愁的疯病,心内一时发慌,口不择言道,“混小子难不成惹过您生气?您放心,只要您吩咐,我这就回去教训他!”

不知霍诤行怎么想,陈哲确实大跌眼镜,这老阮先生看上去斯斯文文,整天在各处讲解何谓艺术何谓优雅,一开口却是个不分是非的莽夫。

霍诤行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阮建则以为自己猜中,怒其不争地摔下帕子,“让您看笑话了,我这二儿子粗鄙得很,脑子又有病,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言重了。”霍诤行止住他的喋喋不休,语气较之前冷淡,听上去像是不悦。

阮建则愈发不安。

霍诤行失去了与他周旋的耐心,“阮岘的病情我有所耳闻,HC集团在远郊有家疗养院,如果您和许女士同意,我希望阮岘能够入院疗养。”

阮岘的监护权在他们夫妻手里,霍诤行来征求他的同意倒是没错,阮建则只是不明白,霍诤行怎么会关注阮岘的病情,又出于什么目的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只要有的谈,他就不必落于下风。

想清楚这点,阮建则放松下来,端出生意人的姿态,说道:“这倒好说,在哪里住不是住?霍公子您关心犬子,是犬子的荣幸,只是不知,您和阮岘之间……”他似笑非笑,“有什么渊源,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的吗?”

“算不上渊源。”霍诤行自然得看不出破绽,“家父师从许正清老先生,阮岘是老先生唯一的外孙,家父难免牵肠挂肚,就当我这个做儿子的替父亲了却心事吧。”

霍构是许正清的关门弟子,这件事可谓众所周知,如果不是霍构与许梦易的暧昧往事挡在中间,霍构的妻子周唯瑾又是出了名的醋罐子,阮建则早就想违背许梦易的交待,和霍家搭上关系了。

霍诤行端出许正清来,阮建则如果不答应,就是要老丈人死不瞑目,一则他不想担不孝的罪名,二则霍诤行有求于他,他正可以借机谈谈条件。

真是无巧不成书,才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阮建则言语间满是笑意,“您的良苦用心,我替阮岘谢过,从我个人来讲,当然是愿意承您的情,只是霍台长怕是心有龃龉啊,上回我不容易得到中心台的录制机会,霍台长一句话却否了我,霍公子您说,这事怎么转圜?”

筹码摆在台面上,接下来的交易不言自明。陈哲递上拟好的疗养合同,笑眯眯地安抚道:“您放心,都有解决办法。”

目送阮建则志得意满的背影,霍诤行忍住心头的微妙感受。

窗边绿波荡漾,湖中央的白天鹅引吭鸣叫,处处都是怡人风景,他的心绪却起伏不定。今天宴请阮建则,当然不单单为了一份疗养合同。霍诤行在试探。

阮建则为一出节目卖儿子,轻而易举、明码标价,霍诤行不得不相信,刘熠那天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真的。

至少阮岘于他的父母而言,没有霍诤行想象中的重要。

业界称阮宇为天才少年画家,难道也如刘熠所说,所谓的阮宇遗作是弥天大谎,那些画作真正的作者是名不见经传的阮岘?

霍诤行思绪浮动,不得不承认,他对阮岘产生了无法忽略的探究心。

*

霍家父子多年来关系不尴不尬,霍诤行第一次主动联系,虽然提出的要求匪夷所思且令人不爽,但霍构没有拒绝。因为就算他不同意,霍诤行也能通过自己的人脉替阮建则找到更高阶的替代节目,与其如此,不如答应。

阮建则才到家就收到好消息,不禁喜形于色,连忙给霍诤行拨过电话去,阿谀奉承说了一堆,通话结束后想起那幅被退回的油画,让人打包好,换上庄重的行头,亲自送到霍台长的办公室。

霍构替儿子办事,内心不爽但面上不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同阮建则、张和两人打了几句官腔,待无话题可扯,便聊起倚在墙边的画作,难得称赞道:“令郎深得老先生真传,我听说他精神不好,许家小辈就剩他一个,还是要多上心,好好培养。”

所谓“听说”绝非道听途说,阮岘的疯病不是秘密,霍诤行在国外不知内情,霍构却是知道阮岘很多年来独居于阮家老宅的事,许梦易对外说是方便养病,实际原因为何,怕是不能为外人道。

阮岘是许正清的外孙,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与怀念,霍构一直对许梦易的行为心有微词。

不过,自己老婆、儿子与阮宇之死存在欲说还休的纠葛,他也不想贸然插手别人家事,惹得一身腥。

阮岘再疯,总归有栖身之处,父母再狠也不会饿死他,与死去的才华横溢的阮宇相比,一个毫无所长的疯子的生活,过得去就行吧。

可自打上回见过阮岘的画,霍构便有几分上心。他自己学画多年技艺不精,无法将许正清的传承发扬光大,许梦易更是直接放弃作画,阮岘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才气,令他看到重振恩师门楣的希望。

恰好霍诤行也颇为关注阮岘,父子两个难得统一战线,倒是冥冥中自有默契。

阮建则不知霍构的真实想法,从只言片语中听出敲打之意,虽然疑惑这霍台长怎么突然良心发现记起了阮岘的身份,但也不介意顺杆而下。反正各有所得,他那疯癫的二儿子能有这样的用处,总比籍籍无名的好。

阮建则愧不敢当地表示:“多谢霍台长关心,我奋斗一生为的就是能治好我们小岘的病,有您这句肯定,我必然加倍努力地求医问药,小岘没有得过岳父一天教诲,霍台长您可是岳父的得意门生,将来小岘病愈,说不定还得劳烦霍台长您教导传授一番。”

话说得巧妙体面,霍家、阮家、许家俨然成了一体,希望全系在阮岘一人身上。霍构听得发笑,嘴上含糊应承。

他虽欣赏阮岘的画功,对阮建则这人的出身和能力却是仍旧瞧不上眼。

阮建则才不管他瞧不瞧得上,心愿达成,又成功搭上霍家的关系,他美滋滋地开车回家。

门口警卫点头哈腰地同他这位社会名流问好,阮建则通体舒畅,一时生出奇思妙想,想去看看医院里的阮岘。

小疯子居然也能成福星,从今天开始做一个好父亲,也不算为时晚矣。

调转车头,很快到达医院门口,阮建则下车环顾,想买些应季水果和补品。

正要抬脚去旁边的进口超市,他猛地被一个满脸横肉、浑身恶臭的中年男人拦住去路。

“阮建则!”对方呲着一口黄牙,贪婪恶毒的眼神黏在阮建则昂贵的西装上,“总算等到你了!”

阮建则倒退两步,以最快速度奔回车上,踩下油门便跑,那人张牙舞爪地险些扑上车尾,吓得他根本不敢看后视镜。

开出数公里后,劫后余生的冷汗才敢淅淅沥沥地顺着脸颊、脖颈落下。

他艰难地喘息一阵,恨恨地找到手机,接通后就是一顿怒吼:“刘大有怎么会出现!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正在卸妆的许梦易捏着化妆棉的手猛地一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恢复镇静:“可能起死回生了吧,慌什么,用钱就能打发的货色。”

听她如此理所当然,阮建则难得发起脾气来,“叫你给阮岘花一分钱都跟割了肉似的,给你的老相好花钱倒是一点儿不犹豫,你可真是个贱货!”

“能有你贱?”许梦易冷笑一声,“你做的恶事比我少吗?少他妈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阮建则沉重喘息,无可反驳似的,愤愤然挂断电话。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伪)悬疑的端倪(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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