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岘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天与许梦易正面遇上。当时霍诤行说要请客,陈哲正在打电话呼朋唤友,许梦易的车唰的一声停在他们跟前,紧接着她本人走下车来。
恍如隔世,阮岘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眼角堆满皱纹的中年女人是他曾经夜里梦里都想见一面的母亲。
很奇怪,从前许梦易对他那么坏,阮岘看她却觉得哪里都是好的,如今她不再趾高气昂,阮岘却看出了她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恶意。
那恶意居然这么明显,比云层后的太阳还要昭然若揭。
阮岘忍不住反思,从前他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一个人糊涂到他这个地步,也是够可怕的。
许梦易从前是个怕热的人,冬天穿得也很单薄,如今已经入春,她倒像是忽然成了正经的老年人,裹着羽绒服,一步步朝他走来。
霍诤行一把将阮岘挡在身后,阮岘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许梦易腮边的肉在抖,不知是想笑,还是想骂人。
双方对峙,却没人开口,冷战也是战争。
阮岘看到许梦易的眼神从愤恨到平静再到讥讽,料想她应该是忍不住要说话了。
果然,许梦易露出了他熟悉的冷淡而讽刺的笑容,避开霍诤行,只对他说:“你以为傍上他就一劳永逸吗?我告诉你,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他今天帮你,明天就会杀你,到时候,你能依靠的,还是我们这些有血缘的亲人。”
阮岘吃惊地想,许梦易竟然在规劝他。
霍诤行从来不叫人失望,几乎不给许梦易再次开口的机会,冷淡而嫌弃地说:“有时间吓唬别人,还是担心一下自己以后能不能吃饱饭吧。”
和他们的官司只是个开头,如霍诤行所说,许梦易现在就要飞去国外面临偷税漏税的指控,如果不能如数偿还,她面临的将是牢狱之灾。
许梦易匆匆上了车,没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那辆车没有立刻开走,一个戴着墨镜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彬彬有礼地朝他们示意。
“您好,阮先生,我是您母亲的合作伙伴白瞻,我想我们以后应该有机会合作,这是我的名片,请您笑纳。”
白瞻不愧姓白,脸白得没有血色,伸过来的手上戴着黑色皮手套,只露出一截同样惨白的手腕。
阮岘揪着霍诤行的衣角,再次探出头。
白瞻先是对他笑了下,然后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阮先生,您比我想象得还要可爱。”
阮岘还没开口,霍诤行一个侧身将他挡住,强势地拒绝了白瞻,“他不需要。”
“霍先生,久仰。”白瞻毫不在意霍诤行的态度,躬了躬身,“我有位朋友是您的粉丝,不知可否麻烦您帮忙签名,我想他会感激不尽的。”
霍诤行再次拒绝。
白瞻直起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您对我怀有不必要的敌意。”他又看向瞪着眼睛好奇的阮岘,“阮先生,从看到您的第一幅画时起,我就深深爱上了您握笔的手,希望您不要被现实的困难打倒,继续坚持创作,也请容许我处理好和您母亲的纠纷后,再来与您会面。”
白瞻来去自如,阮岘却久久不能忘掉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那是他看过的最奇特的眼睛,汪洋大海一般。
为了庆功,他们来到临时定好的包间里吃饭,代理律师叫来了几位朋友,陈哲喊来了威尔逊和埃尔法,一屋子人热热闹闹。
身为事主,阮岘应该主持一下或者发表致谢,但他完全没有经验,霍诤行直接代劳,跟代理律师带来的人喝了一圈儿,回来时已经面色发红。
他其实不必如此,给钱办事是这些律师的本职。但有了酒桌上的交情,以后交流总是方便些。阮岘担心他难受,给他盛了一碗汤。
埃尔法端着酒杯凑过来,怂恿阮岘喝酒,阮岘小心地看向霍诤行,“我能喝吗?”
霍诤行明显喝大了,半边身子倚着桌沿,右手撑着太阳穴,呈现一种懒洋洋、熏熏然的状态。听阮岘问他,他失神地看着不知何处,自动露出笑来,“喝吧。”
阮岘喝了一杯,胃里暖呼呼的,别人看他能喝,也过来劝酒,几杯酒下肚,他最先彻底醉倒,趴在桌上昏睡。
再醒来,是在回去的车上,陈哲开车,阮岘捂着嘴狂拍车门,“唔唔唔……”
陈哲立马靠边停车,阮岘跑到一边,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一只手始终按在他的背上,替他顺气,等他吐完,递过一瓶已经拧开的水来。
阮岘顺着那只宽大的手看过去,看到霍诤行,傻兮兮地立在一堆呕吐物旁开始笑。
霍诤行将他扯到一旁,“笑什么呢。”
阮岘不说话,摇头晃脑地看他,不倒翁似的围着他绕来绕去。霍诤行眼都花了,抓了几下都没能抓住他的手臂,干脆一个熊抱扑过去,阮岘这才老实下来。
回到家,喝下阿姨煮好的醒酒汤,阮岘和霍诤行在大浴缸里泡澡。两人都酒气冲天,阮岘脸蛋红扑扑的,扑腾着玩儿水,霍诤行拽开浴室柜,变魔术一样变出两只黄亮亮的橡胶小鸭子,往水里一丢,小鸭子便开始荡阿荡,荡到了阮岘手边。
阮岘抓住鸭子一捏,浴室里响起嘎的一声,霍诤行捏另一只,浴缸变成了池塘,嘎嘎声不绝。
折腾着躺到床上,霍诤行问阮岘渴不渴,阮岘眨眨眼,“嘎。”
霍诤行于是给他喂了水,“睡吧。”
阮岘滚来滚去,“嘎嘎,嘎嘎,嘎嘎。”
“不睡就不睡,嘘,不许扰民。”
阮岘不滚了,老老实实地并拢双腿,两只手拉住霍诤行的睡衣领子,将人扯到自己眼前来。
霍诤行捏着他充血的耳垂,目光如有实质般在他的五官上描摹,“小鸭子,轻轻嘎一声。”
阮岘憨憨一笑,刚发出半个音,就被霍诤行滚烫的唇舌堵住了嘴巴。
阮岘被吻得五迷三道,霍诤行在这种事上一向强势,他毫无招架之力。等霍诤行终于舍得放过他的嘴巴,阮岘不禁揪住霍诤行的发根,不停喘息。
“霍诤行……”
“嗯?”
“霍诤行。”
“乖。”
阮岘的声音里带了哭腔,霍诤行一笑,放过他,高大的身体完全笼罩住他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霸道与蛮横。
“阮岘,你只能看我。”
阮岘不明所以,眼角因为动情而泛红,“什么?”
霍诤行却不再重复,手往别处摸去,惩罚他不专心听讲。
隔了几天,之前打过电话的那位前同行堵上家门,霍诤行不堪其扰,领人在楼下会客室里正式谈一谈那笔野外装备的生意。
阮岘自己在二楼的书房画画,手边的学习机上播放着高中一年级的数学课程。他一心二用,轮到输入计算题的答案时信手一选,居然也能得分。
就在阮岘吃惊自己是个数学小天才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嗡嗡作响。
能和他联系的人不多,阮岘盯着陌生的电话号码,犹犹豫豫地接通。
“我是霍构,上次说过的谈一谈,最近有时间吗?”
阮岘出于礼貌不好挂断,撇着嘴,“不谈,没空。”
霍构倒是好脾气,“没关系,我们也可以在电话里谈。”
他像是长了千里眼,知道阮岘下一秒想要挂断,立刻说:“你一个男孩子,真就打算和霍诤行不清不楚了吗?”
什么叫不清不楚,他们清楚得很,刚才还亲过。阮岘气哼哼地按掉电话。
虽然挂人电话很爽,阮岘却没心思继续画画了,学习机上跳出四个答案,提示他赶快在倒计时结束前做选择。
嗡,一条短信,嗡,又一条。
阮岘随手选了个答案,点开手机。
【阮岘,你是我老师的外孙,我不想你将来后悔。你和诤行都是好孩子,我理解你们年轻气盛,但是你要想清楚,两个男人在一起是不被社会承认的,诤行是公众人物,为了生存,他可能永远不会向别人承认你们的关系。别怪我说话直接,你真的想好和诤行过一辈子吗?哪怕你们之间永远不对等,甚至没有爱情?】
反驳的话就在嘴边,阮岘却迟迟没有动作。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虽然说起来可耻,但你有知情的权利。十八年前,你和你哥哥被人绑架后,警察走访调查,来到我父亲家时,是我妻子回答的问题,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妻子当时隐瞒了一些情况,这可能导致营救你们的时间错后了些许,诤行为此十分愧疚,甚至不惜离家出走,与我们决裂。】
霍诤行与父母关系不好,阮岘知道,因为霍诤行从不掩饰对他们的厌恶,哪怕收到一束探病的花都会直接送给护士站,眼不见为净。
阮岘没问过原因,霍诤行做事总是有道理的,他讨厌一个人,肯定是有不得不讨厌的理由。
阮岘深吸一口气,回拨过去。
霍构立刻接了电话,“阮岘,听我说,诤行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了解他是个多么倔强且认死理的人,他认为当年我们做错了,就一直疏远我们,而他认定你是受害者,就会竭尽全力对你负责。”
阮岘握着手机的手指抽动一下,“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听得懂,所以我不想重复。”霍构十分沉得住气,“阮岘,好好想想吧,你还没有真正成为一名万众瞩目的画家,没有体会过金钱和名望带来的快乐,没和女人谈过正经恋爱,如此贸然地决定自己的一生,你真的甘心吗?”他叹息一声,“自私地讲,我也担心这对诤行不公平。多年来,他眼里心里都是你的病情,他爷爷临去世前也交代了必须偿还你们阮家,我想,他过得非常累,我不想看他再搭上自己的后半生,时过境迁,你们两个年轻人都应该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对吗?”
大约停顿了十几秒,阮岘才说:“我打电话只是想知道,你的妻子,当年向警察隐瞒了什么?”
轮到霍构沉默。
阮岘轻轻一笑,“说不出口吗,看来应该是隐瞒了至关重要的信息。让我猜一下,我当时喊了霍诤行,霍诤行却没有出现,该不会是你的妻子不让他出现吧。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两家住对门,当时动静不算小,难道你们看见了,却没有阻止,事后也没有如实向警方提供线索?”
霍构倒吸一口凉气,“你比我想得要聪明许多。”
“傻子才会想不到。”阮岘说着话,手指不停转着一支原子笔,“你们是霍诤行的父母,他那么心软的人,能恨你们到这个地步,事实可能比我猜测的还要丑陋。”
霍构不尴不尬地咳了声,“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啊,已经过去了。”啪的一声,笔掉在桌上,阮岘再开口时,声音里满是寒意,“对你们来说是过去的事,对我和霍诤行来说,一辈子都不可能过去。的确,你们就算目睹了案发经过,也没有义务出手帮忙,但是如实向警方提供线索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我不管你们出于什么原因而选择撒谎,但事实就是,因为那一天的延误,我险些死掉。”
“可你毕竟没有死,不是吗?”
真是大开眼界,气愤甚至说得上是恨意在阮岘心中膨胀,“霍先生,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死,在我活着的情况下,霍诤行都能为此恨你们,如果当年我死了,你以为你还有打这通电话,试图挽回儿子的机会吗?”
霍构没想到他这般巧言善辩,这和他了解到的资料完全不符。
“我必须纠正你,不是我的存在让霍诤行失去选择的机会,而是你们犯下的错误,让他身为子女,必须承担父母的罪责,是你们逼得他无法选择。”
“父母就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吗?一对没有道德,甚至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的父母,只会让子女感到恐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种感受,所以我不认为霍诤行哪里做得不对,他没有把你们的所作所为举报给警察,完全是因为他还狠不下心,但是我不确定,如果你们继续逼他,他会不会行动起来,让你们体会一下什么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霍构仓皇挂断,嘟嘟声里透着他没有言明的狼狈。
阉割版,怕被封,窝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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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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