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手艺考生果然很累,春苗班的小朋友们顶多调皮捣蛋,艺考生们因为面临升学压力,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个别性格执拗的,抓住一个问题不放,非要阮岘给出确定答案。
然而艺术本就是没有答案一说的,阮岘怕自己经验不足反而误导了他们,第一天只是照本宣科,没有找到较好的交流方式。
左岸和三位老教师专门听完他的课,学生们各回各家后,阮岘被叫到教室后面交流心得,好在他是兼职,排课量有限,前辈们简单点拨两句,并不很把他的小失误当回事。
临近中午,大家商量一起去食堂吃饭,阮岘收拾东西,落后一步,出教室时,和过来打扫卫生的保洁碰了下肩膀。
圆脸阿姨辞职了,今天这位阿姨苍老许多,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戴着口罩,看不清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保洁瑟瑟缩缩地道歉,不等阮岘回答,泥鳅似的钻进教室去了。
快走几步追上左岸他们,阮岘说:“新来的保洁阿姨看上去岁数不小了。”
左岸和别人聊着天儿,闻言随口答道:“你说刘姨啊,她是社区推荐过来的,本来我不想要,不过听说她儿子是中心医院的医生,勉为其难收下呗。”
姓刘,儿子在中心医院……阮岘抓紧文件夹,追问道:“她叫什么,社区为什么推荐她?”
左岸说:“年轻时犯过事儿,刚服完刑,属于帮扶对象,你问这个干什么,想献爱心啊。”
阮岘折返回教室时,门开着,地面潮湿,有拖过的痕迹,但是保洁不见踪迹。
他立在空荡荡的教室中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过来,胆怯和恨意在他脑海里左右互搏,他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可能对方恰好姓刘,恰好有个儿子在中心医院,不一定是那个人,但有个声音告诉他,必须弄清楚。
苍老虚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老师,地还没干,方便出来一下吗?”
阮岘缓缓扶住一旁的椅背,忍受着剧烈的心跳与战栗,几个呼吸过后,转过身去。
四目相对,对面那双浑浊的眼睛由迷茫到震惊,再也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抠着椅背的手青筋四起,阮岘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齿地问候道:“早啊,刘姨。”
年过半百的刘春华起先没有认出面前的人,待反应过来他是谁,下意识转身就跑,可惜选的路线不对,一脚被脏水桶绊倒在地。
脏水泼了她一身,当年轻而易举伤害他的恶魔,而今也不过是个**趴在地上,怎么挣扎都起不来的老东西。
人这种生物一沾上“老”字,似乎很容易和蔼可亲起来。
阮岘挺直腰背走出教室,路过刘春华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一直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送你发发”今天直播时频繁开小差,弹幕里的粉丝问他怎么了,他干脆收起画板,敷衍着下了播。
直播可以关掉,画总不能荒废。自从加上云哥的好友,阮岘每隔两天就在朋友圈里发两张自己的作品,云哥偶尔点赞,这位潜在的大主顾似乎对他存在某种顾虑,看上去热情友善,实际上并没有从他手里买画的倾向。
阮岘磨蹭一下午,将最新完成的风景画发到朋友圈里,然后对着霍诤行的名字发呆。
遇到刘春华这件事,他能倾诉的对象没有几个,或者说,只有霍诤行。但是介于两人目前不大不小的冷战,阮岘关掉手机,没有再动这个心思。
晚上却接到陈哲的电话。
“阮先生,需要您提供能够证明为您本人创作的作品,代理律师正在进行您的作品和署名‘阮宇’的作品的专业比对工作,这场判决十分关键,您能不能拿回作品的著作权,全看这一场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阮岘客客气气地应下,实际上脑子一片空白。
虽然他尽量不去在意刘春华的存在,她的出现却的确影响了他的状态。入职以来积极向上、一往无前的能量,仿佛被负面情绪轻易击溃了。
陈哲还不舍得挂电话,“阮先生,您还好吗,听上去不太有精神。”
阮岘顿了下,猜到这句问候应该有人授意,于是说:“挺好的,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
陈哲沉默几秒,“那您注意休息,那个,我是说,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转达给老板。”
“他不就在你旁边吗?”阮岘微微一笑,“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吧,挂了。”
半夜,天气说变就变,暴雨下到第二天上午也不见停,阮岘上完课,听到同事们议论,说今年南方遭遇的台风威力十足,连带他们这座偏北的城市也受了牵连。
阮岘有意无意地打量路过或者偶遇的保洁,没再见到刘春华,不知她是刻意躲着,还是良心发现离职了。
能够作为证据的油画必须可以证明是阮岘亲自创作的,最好有全程录像或者第三人在场,阮岘当天开直播时特意和粉丝交待,“今天的直播会很漫长,我要从头至尾画完一幅画,不感兴趣的朋友及早退出,不用特意守着。”
窗外的雨势丝毫不见减弱,阴沉的天边时而闪电乍现,光亮与昏暗在阮岘脸上交错,他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镜头将他和画板囊括在内,白皙的手指不小心蹭上颜料,落笔却很稳,不带思索和犹豫。
阮岘始终没有去看直播人数和弹幕,从天亮画到天黑,又从天黑画到午夜,直到手机提示内存快不够用了,发出声嘶力竭的警告,他才回过神来,迷茫地望向镜头。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任何作伪,开着直播的同时也在录屏,阮岘对镜头晃晃脑袋,困意十足,“好了,感谢大家陪我画画,晚安。”
关掉直播和录屏,确认视频已经保存无误,阮岘一头扎到沙发上,蒙头就睡。
这晚他久违地梦见阮宇和许梦易,梦的内容杂乱无章,心中闷堵了二十多年的怨气与恨意不受理智压抑,在梦里肆无忌惮地释放。
一觉醒来,阮岘拽住被子盖住脑袋,不想面对自己内心阴暗的事实。
暴雨暂时停歇,初夏的潮气蔓延在狭小的宿舍内,黏腻的体感令阮岘心情更加糟糕,拿起手机转移注意力,发现直播后台收到一条私信。
【好巧,又见面了。】
对方的IP显示在国外,直播以来,钱没赚到几个,乱七八糟的私信收了一大堆,阮岘无视这条外国友人的发癫证据,收拾收拾去楼下上课。
从上午到下午,还是没有发现刘春华的身影。阮岘立在电梯旁,打算去楼上找左岸问问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辞职了。
结果左岸不在,只有逃课的汤帅窝在办公室里打游戏。
阮岘恨铁不成钢,“下次你要逃课时记得通知我,我替你去上。”
“嘿嘿阮哥。”汤帅放下游戏机,搂住阮岘的肩膀,“别气啊,我这叫事业爱情两不误,年少有为着呢。”
“别胡说八道。”阮岘严肃制止他,“人家只是同意跟你交朋友,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叫人听见误会了怎么办。”
汤帅夸张地扇了自己一个小巴掌,“瞧我这个破嘴,阮哥教育的是,我听阮哥的。”
没时间跟他插科打诨,阮岘扭脸要走,汤帅拦住他,“阮哥你后天不去参加那个什么晚宴吗?”
阮岘一愣,“我只知道自己该吃晚饭了。”
“我哥都收到邀请函了,说是艺术界一年一度的盛会呢,你不去吗?”汤帅朝他挤眉弄眼,“别装了哈,我哥都跟我说了,你哥可是霍诤行呢。”
什么你哥我哥的,阮岘听得头大,留下一句“不去”,快步去食堂打包了一份晚饭上楼。
昨天的超长直播似乎有些水花,后台收益翻倍,阮岘决定今晚通宵播一下,反正明天没课,可以睡到下午。
打开直播软件,后台又收到新私信,恰好是刚刚发过来的。
【马上就要见面了,激动。】
还是上午那个人发来的,阮岘揉了揉眼睛,发现这人的IP竟然变成了国内。
前后两条私信连在一起,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这人是谁,真的来国内了吗?真的会找过来吗?还是用其他变态的办法接近他?
阮岘有些慌乱地退出直播软件,开直播的念头被这一条私信彻底打消。不论是真是假,避避风头总是对的,如果这人只是心血来潮,热情很快就会消散。
可如果不是呢?阮岘想到这一可能,仿佛被虚幻的危险扼住了喉咙。他没出息地躺到床上,躲进被子里。
叮咚,又一条私信提醒。
几经挣扎,阮岘重新拿起手机,打开软件。
【一串乱码:发发今晚不开播吗,静候中。】
是他亲爱的榜一大哥!阮岘如同抓到救星,发过去一串流泪的表情。
【送我发发:我被威胁了,不敢播。】
【一串乱码:发生什么了,告诉我,我来解决。】
阮岘下意识把那两条莫名其妙的私信截屏,在发送前,犹豫了。
榜一大哥是财主不假,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私下交流,贸然发这种消息,一是有卖惨的嫌疑,二是他并不想真的让陌生人得知他的**。
【送我发发:没事的,谢谢大哥,我自己缓一下,您忙吧。】
说完这句,阮岘退出直播软件,翻出泡泡聊天,把截屏一秒转发给了霍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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