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对手

江口川死了。

江口川在帝国最后一场讲座结束,情绪高涨的学生们冲进来大闹,江口川被护送回旅馆,死在了旅馆榻上。

你身为学生过去认尸。现场有打斗痕迹,江口川仰面躺在床上,嘴角一片淤青,像是死前遭受过殴打。血从心口流出来,染湿衣襟,又流到床榻上,汇成一滩黑红的渍。地上掉了一把水果刀,刀面上的血还没干,几只苍蝇趴上去,又飞起来。

手法很不专业,实在有失征伐军特务水准。

此事不宜拖延,你动作很快,出面把江口川遗体运回了国,又打着替老师照顾后辈的名号,顺理成章,聘了高杉做你的助理。

几天后,警署抓了一个新文派学生。那学生供认不讳,说江口川满嘴胡话,想教训一顿了事。不料一时失手,造成这种局面。

你本以为是警署为了交差,随便抓个人顶罪。可又过了几天,句和国警署也抓获了真凶。

是同行的一位新文派学者,与江口川交恶已久,发生口角,冲动杀人。

你觉得这事很怪,顺藤摸瓜,其中利害经你揣摩,还真现了原型。

江口川表面上是古文学大家,实际上是句和国宣传工作要员。现今句和国政坛崇新和保守两派矛盾激化,新派的征伐计划不得已被暂搁。

张承基背靠句和国崇新派,是征伐计划在帝国的重要工具。江口川死在察戈平原,罪责绝不能落在帝国人头上,否则,保守派就会借题发挥,以此为由,再次开战。

崇新派绝不可能允许征伐计划被破坏,杀死江口川的人,只能是句和国人。

事实便是如此,崇新派与张承基互相利用,一方为了独揽军权,本国公民在国外被杀,也视若无睹,一方为了称帝,不惜卖国,也要获得句和国的军备支持。

察戈平原的麦子一年一茬,每一支从上面踏过去的人马,都各怀鬼胎青面獠牙。

那……邱世虞呢?

不安分的邱世虞,在里面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高杉并不对你负责,她掌握的一切情报,你一概不知。

但你不能浑然不知,你现在和邱世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必须清楚邱世虞的底细。

不管他密谋什么,将来有一天,他若事成,你便照旧归顺他,他若败走,你便可大义灭亲。

你不做赔本买卖,也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这一次,你的对手是邱世虞。

-

今天晚餐的主菜是红烩小牛膝。

从处理膝骨开始,你便坐在你的专属位置上了。膝骨是事先分切好了的,邱世虞围着白色的麻布围裙,在腿肉上绑上线,控干水分,又裹上干面粉。

邱世虞直起腰,往膝骨上撒上盐,又拿起胡椒瓶转动。膝骨要腌制半小时,邱世虞俯身,把计时器设置好。

看邱世虞料理食物,像看一出没有歌声的音乐剧。你突发奇想,说:

“叫人搬个留声机进来吧。”

邱世虞看你,眼窝深遂,鼻梁高挺,很锋利的长相,眼睛里带着疑虑,像是好奇你又有了什么鬼点子。

你走过去,揩了一指腹的干面粉,趁他不备,抹在他鼻尖上。

邱世虞不责怪你,看着你笑,像是喜欢你他上的新妆。

你心尖像被谁捏了一把,你哄着他说:

“你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邱世虞抿着嘴笑,很像是害羞。这种表情不适合出现在他的脸上,但你不得不承认,看得你心情很舒畅:

“你做饭也好看,比剧院里的演员都好看。”

“搬个留声机进来,好给你做饭放些伴奏。”

“今天天气好,风也舒服,适合春之祭。”

邱世虞问你:“那天气不好呢?”

“天气不好,”你想了想,“La Campanella。”

你笑着问邱世虞:

“你觉得怎么样?”

你其实对西洋乐知之不多,而邱世虞曾在联盟留学多年,受过专业的西洋乐教育。你害怕被发现班门弄斧,于是你抢在前面说:

“就这么定了,不许反驳!”

邱世虞纵着你,这种显摆品味的小事都不和你计较:

“都随你。”

计时器响了,邱世虞拍了拍你,说:

“要开火了,躲远点。”

你不听他的话,挂件似的,黏在他背上,探出个头,看他把膝骨放进油锅。

每面只煎了不到一分钟,他拎起白葡萄酒,往膝骨上倒了些提味。你嗅他身上好闻的烟火气,他把煎好的膝骨放在烤盘的褐色酱汁上。

烤盘送入烤箱,他终于得了空当,转过身盯着你瞧。你知道他不会责骂你,依然环着他腰,无辜地笑着看他。他叹了口气,很快便对你举了白旗。

“你打算一整个晚上都挂我身上了?”

你眼睛更弯了,卖乖说笨拙的情话:“你真好闻,我喜欢闻。”

膝骨烤好了,邱世虞拖着人形挂件,把膝骨摆在餐桌上:“快松开吧,吃饭了。”

你不肯,邱世虞又催你:“膝骨放凉了很难嚼。”

你有时会觉得,邱世虞跟你说话的方式很有意思,比如现在,像是很享受你耍无赖,又像是回避你的直白。简直像只大猫,享受人的照抚,又对人爱答不理的。

你拿着恰当的尺度,对付他很有一套。你踮着脚,啄吻他的后颈。

你知道邱世虞招架不住这种蹩脚的小伎俩,耳尖瞬间红了。你很满意他的反应,粲然一笑,意有所指:

“我先开动喽。”

-

你又是只吃了两三口,便搁下刀叉,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红酒。你看着邱世虞,他吃饭的姿态也很优雅,手里的刀叉仿佛变成了指挥棒,抬起落下间,乐团便奏响恢弘的乐章。

“又饱了?”

你做出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邱世虞担心你,问到:

“看你这几天吃得都不多,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叹了口气,愁肠满腹,垂头沉思,许久不语。

见他胃口被吊足,你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世虞哥,我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以前的我太幼稚了。”

邱世虞抿了一口红酒,暖黄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嘴角的红酒渍红艳艳的,像鲜红的血。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唇角:

“哦?怎么说?”

“我以前以为,文学就是文学,不论政治,”你抬起眼皮看他,“但好像并非如此。”

邱世虞笑了一下,像是觉得你的思愁无病呻吟。

你直勾勾地看他说:“世虞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报界很多人……”

邱世虞被你瞪得没了话,等着你的下文。可你却欲言又止,兀地终止了话题:“算了,你没心肝,不跟你说这些。”

邱世虞忍俊不禁:“那你跟我说说,报界的人怎么惹你生气了?”

就这么服软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你气鼓鼓地默不作声,邱世虞又哄了你几番,你才没好气地开口:

“算了,他们心思不正嘴又臭,我不想提这些了。”

邱世虞见你面色不虞,便没有坚持惹你不快,哄着你多吃两口牛膝。你乐意在小事上妥协,做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邱世虞很满意。

盘里剩下的牛膝骨已经冷了,你笑了笑,跟邱世虞说再吃不下了。

-

事情已经成一半了。

报界的动向自然不能从你口中说出,否则就成了搬弄是非。邱世虞的胃口被你吊起来,自然会从他的路子,把情况摸得清楚。

至于报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你以李梦梅和刘南柯两个笔名,写了几篇骈文,分别寄给几家报刊。内容无出其右,全部围绕着“陆北军卖国贼”这个主题。

笔名李梦梅的文章攻击陆北军,刘南柯就维护陆北军。

你一人的双簧很快引起了报界的注意,大家的视线纷纷聚焦到陆北军身上。张承基和句和国征伐军签订密约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举国哗然。

各路人士的刀尖全对准了陆北军,有开民智者,科普开采权于国于民的重要性,有激民愤者,痛斥句和国不轨之心和陆北军卖国行径,有发民声者,陈帝国大陆深陷水深火热的黎民之情。

张邱作为陆北军的首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没有人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你是反古文的旗手,自幼跟随名家学习古典散文。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擅作骈文,不讲对仗,更不讲声律。古文学家曾经拿这点大做文章,说你功底不深,说你投机取巧。

更何况你是邱世虞的爱人,在外人看来,你和他同属一个阵营,除非你脑子坏了,才会主动攻击陆北军。

你当然不是脑子坏了,你有自己的打算。

邱世虞身边密不透风,即便是你,也探查不到任何有效信息。邱世虞不比旁人,某种程度来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

你能对付邱世虞的唯一武器,就是舆论。

于是你想了这招,把水搅浑,让邱世虞自己露出端倪。你和他朝夕相伴,他只需露出一点点破绽,你便能找到突破口。

隔天你便在时代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以邱世虞爱人的名义,声明立场。你呼吁大家勿信谣言,写得情真意切:

“邱上校心系帝国光复大业,夙夜辗转难眠,救世安民之心天地可鉴。流言猛如虎,如若因不必要的猜忌,寒了将士们拳拳之心,实在得不偿失,让有心之人贻笑大方。”

这是你关于此事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此后你便不再公开表态。

你知道,陆北军卖国这种敏感话题,不可能因为你的表态,就停止纷争。事情和你预想的大差不差,关于陆北军是否卖国的争议不但没有止息,反而把你牵连了进去。

一些好事者趁机踩你,恶意揣测,说你和邱世虞本是一家,说不定你也从中分了一杯羹。

但你一概没回应过,你的名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邱世虞是人是鬼,更重要的是哪一方是最后的赢家。

-

出乎你意料的是,邱世虞比你还坐得住。关于流言,他不仅没有任何表态,甚至张承基问起来,他也只淡淡地说:

“谣言止于智者。”

张承基卖国是事实,自然不会像邱世虞一般,老神在在气定神闲。帝国流言四起,张承基明显乱了阵脚。邱世虞劝他,说:

“舆论危机不可用武力镇压,司令稍安勿躁。”

你捧着书,实际上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莫非邱世虞和张承基真的不是一路人?

电话里的张承基不知说了什么,邱世虞又说:

“国立大学十周年校庆就快到了,届时可请各方学者出席,议一议国事。”

邱世虞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你装作沉迷于书本,连头也没抬一下。

很奇怪。

邱世虞给张承基出的主意,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

但邱世虞又并非竭尽所能,此事早已过了最佳说明时期,邱世虞待定不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颇有等着事情闹大的样子。

你只能稍作猜测,邱世虞一定有二心。

但你下不了结论,你根本猜不到,邱世虞的第二条心到底朝向那一方。

是西南秦?是句和国保守派?

或者是蚕食西北的联盟联军?

……还是意图吞了张承基,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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