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江夫人,郑之之将余下的糕点盒子摆上院中石桌,一一拆开。她排了许久的长队,急需一些吃食垫垫肚子,让她不至于饿到双泪长流可怜兮兮,教人误会正被虐待。
谁知这系带不知在路上被怎么折腾了,复杂难拆得很,郑之之几乎要把绳子打作死结也没能解救自己的肚子。
好绝情,竟意图饿死这么可怜的郑之之。
李如故看她挣扎搏斗,不得章法,绳线已是勒进指肉之中,缠绕出几圈痕印,不禁无奈莞尔。
总不好一直看着却什么都不做,少年伸手,移过其中一盒,帮着面前笨拙可爱的姑娘拆开绑带。
修长十指在绳结上灵活绕动,仿佛本能一般,不假思索,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难倒郑之之的阻碍,将糕点推过去。
“之之姑娘,不劳烦你动手了,交给我吧?”
郑之之“噢”了一声,纤长睫毛微微翕动,忽然笑了。
“李公子。”
这一笑简直惊悸触动,无与伦比的美丽从郑之之眉眼烈烈绽放,美得几乎夺人心魄。
“谢谢。”
这声谢谢听起来倒是很诚心,声音清棱棱又带了轻柔,教人心软不已。
却见郑之之道谢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拣出一枚咬进唇齿间,三口两口便啃下,再看已是手中空空,徒剩指尖一点碎屑了。
她的动作太迅速,李如故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只是眨一眨眼,就看又一块甜枣糕消失在了郑之之口中。
“慢些吃。”
李如故哭笑不得,又不好评判姑娘习惯,只能委婉劝告,“吃太快或许会噎着……要难受的。”
郑之之向来听劝,柔柔眨动眼睫,慢下吞咽速度,动作莫名端正起来,有模有样,温雅贤淑许多,别惹人怜爱许多。
李如故微微思虑,还是问道。
“之之姑娘,你看上去并没有特意偏好,为何最后又多拿了桂花糕?”
郑之之对发问的少年歪了歪头。
她没有料到对方竟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一边思考,又咬了半口,蹙眉咀嚼。
“是离离和我说,她下山时,糕点常用的是桂花糕。”
岁离离嘴挑至极,连许千秋那般手艺也能被她偶尔假作嫌弃一番。若是她赞不绝口的东西,想来也会是有所不同的。
“多买一些,只是我想知道是否真的那样特殊,是我曾经未能尝出桂花糕的妙处,还是我的的确确对此并无更多感觉呢。”
就像她的娘亲对她说,郑之之喜欢偏糯的藕片。
琇娘说得很笃定,郑之之自己却尝不出喜好,只是单纯地咀嚼,吞咽,然后捧起碗卖乖,被琇娘再夹进碗中几片。
她到底喜不喜欢,没能尝出来。但若是这并非郑之之的偏好,喜欢这一口味的人究竟是谁,却实在茫然。
会是琇娘曾经的父母,手足,或是不愿在郑之之面前提起的夫君?
又的确会是郑之之不自知的喜好?
然而琇娘已经不在,郑之之想知道答案,眼下也不大重要了。
“那现在呢?”李如故温声问,“在这一种糕点中,之之姑娘最喜欢的是这桂花糕吗?”
他不嫌郑之之思绪奇异发散,反倒极有耐心地同她沟通,于是郑之之皱起小脸,唇角笑意掉了一些,思考良久,最终摇摇头。
“我还是喜欢绿豆糕多一点……”
李如故便笑了,递过手帕,示意她擦一擦嘴角碎屑。
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这一笑缱绻温柔之至,比之面若桃李的姑娘家还要有三分好模样。
却无奈对面坐着不解风情的笨姑娘,于是相处起来连一点旖旎气氛也无,倒是更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十分纯真无邪。
李如故道,“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是件好事。不是吗?”
郑之之却不这样想,慢吞吞反驳,“但这样并不像离离。”
少年微微摇头,望进她的眼底,话语郑重。
“其实你从未想过要扮演岁姑娘啊。”他的眼睛盈盈浮动天光,漂亮惊人,吸引着郑之之的神思。
“你虽目光总落在岁离离姑娘身上,好似愿意模仿她,却从未穿过岁姑娘标志性的红衣,也并不因她而修习剑谱。”
“你一直在当自己的郑之之。”
李如故弯起眉眼粲然一笑,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教面前姑娘心神震颤的话语。
“何必纠结这样多呢?之之姑娘是很让人喜爱的,无需去学谁呀。”
这一言实在诚挚,并无半分敷衍,郑之之听来莫名竟生出几分羞赧。这样的感觉十分新奇,郑之之摸了摸脸颊,无端茫然。
算了。
琇娘和她说过,想不通就不用再想。
郑之之是听话的好孩子。
她见李如故伸在半空的手,露出一截苍白嶙峋的腕,于是毫不客气起身凑过去,却并非要就着对方的手揩去脸上碎屑。
她伸手扣住了少年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感受到指下浮动的脉搏。
还是十分虚弱。
郑之之困惑极,探了又探,脉象却总是很虚浮。
也未曾见这人身上有什么陈年旧疾,或是受不可调和的内伤啊。
郑之之想不通,索性不再纠结,取了帕子再次真诚感谢,“李公子,谢谢。”
面前少年因她一番动作早已僵住,无措收回了手,指尖蜷起,“之之姑娘……”
郑之之捏着糕点的手顿住,从糕点后歪了歪头,投去疑惑目光。
看她这副不自知模样,李如故自然说不出什么了,将已在唇边的话语咽下去,只好一边叹息,一边因郑之之澄澈眼神弯起了眉眼。
“没什么。之之姑娘。”
……这人真奇怪啊。
郑之之想。
既然叫了自己的名字,却又不说是为了什么,说话怎能只说一半呢?
她没有在这上面纠结很久,用了糕点后,郑之之在院中走上两圈,调息内力,又为李如故输了些真气,两人稍作休整,夜幕便不知不觉降临。
他们是江忘情的客人,到了晚间,自然被宠爱独子的城主夫妻盛情招待。
郑之之念及姑娘家的矜持,上桌动作放慢后端庄不少,李如故看她这副委屈自己的模样,实在好笑极了,却觉得还是之前那副雷厉风行一扫而空的郑之之看着更合适一些。
只是郑之之饿在胃中空空,却不是食量大,饭量也不过和普通少女一般,若真那样风卷残云地扫荡,郑之之就要在旁人凝固目光里提前大半场下桌了。
她不会让自己扫大家兴,于是真的这样端着陪完了整场,只是这场晚宴从头到尾都没有江忘情的身影,江夫人几次放下筷子也未等来独子,难免心情有些低落。
郑之之思来想去,自由发挥,笨拙夸了两句江忘情,恰好安抚了江夫人,让江夫人微微笑起,将不孝子的缺席暂时抛之脑后,投诸一腔怜爱在郑之之身上。
郑之之简直梦回尚在九陵门时小师妹往自己碗中添菜,却又无法拒绝,只好放空一张小脸,一口接一口将饭菜塞进嘴里,茫然咀嚼。
用了晚宴后,郑之之被长辈拘走,陪同江夫人闲聊片刻,只来得及对李如故叮嘱一句“早些休息”,漂亮小鸟就被江夫人薅过揣身边了。
李如故见此,不禁哑然失笑,回了屋中。
他自然要早些休息。
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大病未愈,李如故踏上永安后仍有些不大舒服,内腑的疼痛卷着困意,让他没什么精神劲。
少年吹熄灯烛,昏昏沉沉睡下了。
那夜他做了一场噩梦。
……你已经过得这样好,又为什么——
他的牙关紧咬,企图闭耳塞听,单薄身形微微发抖,眼中翻覆无边痛楚。
——你为什么不肯!
“你为何从来不肯给我们留条退路!”
歇斯底里,震耳欲聋。
同他面容相似的千万少年少女齐声恨言,他们的声音穿透云霄,一层又一层空旷回荡。
每一双眼瞳都是一次指责,如利剑刺穿白衣少年单薄身躯,将其钉死通天木桩之上。
仿佛围猎无力坠落的鹰隼,将其折断双翼,再不能挣逃分毫。
此刻已是万籁俱寂,万万年后,自西域高天而来的风终于吹过漫山。
白衣轻轻飘扬而起,如同透白帷帘高扬舞动,遮蔽万丈烈烈日光,乌发雪肤的少年静静垂首,心窝处鲜血淋漓。
这一场围猎,少年白衣浸血,沉沙折戟,输得一败涂地。
低垂头颅间,李如故看见那柄长剑的名。
——如故。
李如故猛然睁开双眼,一只手腕撑在床榻上,支身而起,心神震荡。
冷汗浸湿乌鬓衣襟,少年唇瓣青白,纤细五指紧紧揪上心脏处的衣料,几乎难以呼吸。
这是什么?!
惊惧使他几乎丧失了所有气力,他艰难挤出支撑起自己的力气,抽气竟也成了折磨。
胸腔处剧烈起伏,仿佛吸入空气也是酷刑,肋骨就要顺势扎入血肉,眼前只余一片漆黑,剧痛几乎让他倒伏下去。
……好痛。
为什么他会梦到这些。
他究竟是谁,又从何处来呢。
如果他已失踪数载,他的父母亲人,好友知己,竟是一位也不曾来寻过自己吗?
不被在意生死,那么他们会为自己的消失而拍手称快吗。
若是如此,李如故曾经……是多么教人厌弃的存在?
胸腔深处渗着一捧飘荡邪异的寒冷,仿佛浸入千年寒潭之中,窒息与水压将他的意识模糊下去,连带着鼻腔也是刺痛,薄薄一片生疼。
黏稠流淌的液体打落衣袖上,铁锈腥味弥散。
他慢慢抬手,迟缓捂住下半张脸,鼻尖指根皆蹭上血色。
……流血了。
倾泻的月光下,那些银红色流转着妖异光华,仿佛也曾从神兵利器上淌落一地,判决生或死。
我……
李如故双目失神,钝钝摊开双手,掌侧与指侧皆有薄茧。
我遗失了一把剑。
他如此笃定。
在他骤然醒悟的那一刻,锐痛犹如翻江倒海,覆顶而来,他的瞳孔几乎被疼痛震开,好不容易聚起的清明神智已涣散了半片。
指尖因尖锐痛意不住痉挛,他无意识地将干呕与反胃锁在五脏六腑中,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周身被冷汗浸湿,发丝凌乱贴在脸侧,犹如从水中捞出一般。
再次昏过去之前,他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念头。
……之之姑娘正在不远的房中休息,她本就身体不大好,万万不能将她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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