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陈雨水。”高马尾的女孩对周杏说。她的脸上沾了点烟灰,脸颊红扑扑的,带着运动过后的余温,身体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强壮有力,而且个子很高。
周杏仔细地打量她,从头到脚,从脚再到头。
陈雨水也谨慎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短发的姑娘。她心里暗暗想:这是个什么“杏”呢?“兴”?还是“幸”?她还没怎么学会写字,一时间想不出这个名字的样子。
周杏似乎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主动开口,声音柔和地说:“我是周杏,杏子的杏。”
陈雨水有点紧张,但还是大声回答:“我是雨……雨水的雨水。”
“我知道了,雨水的雨水。”周杏温柔地笑着重复了一遍。她对小孩一直脾气很好。
陈雨水也跟着笑了,胆子稍微大了一些,慢慢走近她。
周杏看着这个略显拘谨的孩子,心想,她谨慎的样子像只猫。可再仔细看,又觉得不对——比起猫,陈雨水身上那股灵气更像一只老虎,只是乳臭未干,还没长出尖牙和爪子。
同样,陈雨水似乎也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周杏身上某种危险的气息。但这气息不仅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更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哪里来的呀,周杏?”陈雨水问。
一旁的方惊蛰和柯白露坐在一起,假装聊天,不去打扰两个女孩子。
周杏答道:“我从山外面来的。你呢?”
陈雨水不满道:“谁不是从山外面来的呀。”
她低头看了周杏一眼,又问:“你多大了?”
周杏耸耸肩,没有回答,就绕过陈雨水自顾自往房间里走去——哪怕对方并没有邀请。她只是好奇,这么小的地方,究竟要怎么住得下四个人?
见周杏没有理自己,陈雨水皱了皱眉,眼睛不自觉地一眯,随后又舒展开。她站在原地没动,忽然对周杏大声喊道:“喂!”
声音太大了,连屋子里的方惊蛰都被吓了一跳。
“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周杏已经走到卧室门口,听闻此言站定回头,有些抱歉:“真不好意思。你呢,你多大了?”
陈雨水以前突然大喊大叫的时候总能把同龄的小孩吓个半死,但见周杏镇定自若,有点没了气势:“十三。”
“巧了,我也是。”周杏笑了一下,“你几月份的?”
陈雨水说:“六月的。”
“我是正月的,那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姐。”
陈雨水不满地嘟囔:“哪怕你是姐姐,你也不能随便进我的房间。”
周杏环顾了一圈,心想,确实挺小的地方,但就在这窄小的屋子里居然还隔了两间卧室。卧室里除了床,几乎没什么地方可以落脚。
她回头道:“实在抱歉。那,我现在可以进你的房间吗?今晚我可能要睡在这里,麻烦你了。”
陈雨水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拖着拖鞋走到门边,小声说:“好吧……但我睡要里面,你睡外面。”
周杏点头:“谢谢你。”
屋里,两个家长相对流汗。
方惊蛰局促地抓着头发,尴尬地笑着,对自己的师姐说抱歉:“孩子没啥礼貌,父母我也没见着。来你家里添乱了。”
柯白露大方地摆摆手,一边走到炼丹炉前,往里面填柴火。
“你又不是不知道雨水的脾气。和她比起来,别的孩子能添什么乱?我巴不得你多来。”
方惊蛰嘿嘿一声,低头玩着自己的双手。
“再说了,这年纪的孩子讲什么礼数?我看你是在北山待太久,也被带得迂腐了。”柯白露头也不回地补充道。
北山是整个山门最古板的地方。北山修剑,修剑的人,规矩总是多些。
修道之人不跪,天正门也一样。但在北山,还有几个老头老太要求自己的徒辈年年跪拜行礼。
这些年来,北山的规矩也渐渐放松了。原因是最近两任掌门都出自北山,而两位都鄙视繁文缛节。
尧风真人不必多说,她几乎是“守规矩”的反义词。苗燕虽不是她的亲徒,但受她影响,也不爱搞这些。
方惊蛰应声说是,心里却在嘀咕。师姐本来也是北山人,因为工作搬到了西井,才来几年,就已经如此胳膊肘往外撇了?还收了个徒,看起来在这过得挺快活。
“好了,说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柯白露低头扔木头,假装不经意地提及,“不如去再拿个枕头到咱床上。晚上睡得舒服些。”
方惊蛰瞬间面红耳赤,整个脑袋像炼丹炉一样要冒出烟来。他在柯白露的笑声中甩袖进入了她的房间,去摆弄床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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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雨水的床确实很小,小得周杏翻身都不敢翻。棺材都比这个宽敞。
这是真话,因为周杏真睡过棺材。
陈雨水来这一年多,身边也没几个同龄人,如今身边睡着个周杏,其实是暗暗激动的。
但小姑娘不想表现出来:“我才不信你比我年纪大呢。你这么矮。”
“不想叫的话,你也可以不叫我姐姐。”周杏说。如果陈雨水要叫,得叫周杏祖师奶。所以还是别了。
“恰恰相反,我入门比你早,你得叫我师姐。”陈雨水也不知道在骄傲什么。
周杏说,是是是,陈师姐。
接着陪女孩聊了两句。她陈师姐也熬不了夜,不一会儿便上下眼皮打架,昏睡了过去。
听陈雨水的呼吸声越来越绵长,周杏偷偷地起床,悄无声息地越过客厅屋里那个巨大的炉子,摸到了屋外。
屋外的石壁上,点灯石散发着幽蓝的轻柔光芒,代表着井里已经到了夜晚。街上没有人,也没有风,这是井外不可能有的绝对的静夜。
她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得有……二十年?
她当掌门的最后十年,一直卧床,根本没力气下到井里来。后来她就离开了天正门。苗燕上位,大家都说她死了。
她死得太早了,大家都说。修道者的寿命不可与凡人相比,及阶者能过百年,登道者能过百五,归心者寿及三百,成命者数十倍于凡人寿命,到了无极,那便应该是与天同寿。超越天地的寿命,就是飞升。
无极者死亡,只有有限的几种可能。飞升失败,或者是伤重不治。
周杏深深地呼吸,把潮湿的、石头的、泥土的味道全部收进肺里,然后缓缓地吐出去。
她想到自己假死后大家的评价。哪怕她本身不太在意,也没去打听,但消息总是会传到她的耳朵里。比起当初当掌门时,那些评价少了一层手下的掩饰,更加直白。
死得好,有些人说。哑女横行霸道,连带着整个天正门都不守规矩起来,此人长生还了得?死了,倒还能算为了人族奋战至死,留下一段佳话。
不该死,有些人说。天正门掌门孤身入南海,一人打回数万海妖,与龙母大战七七四十九天,两败俱伤,换来如今二十多年的和平。这样的英杰,仅仅因为不拘小节,就该被骂死得好吗?
新掌门上任十年,这样的讨论也渐渐随风而去了。
“但我还活着。”周杏说。
虽然修为全无,虽然体格幼小,但她还活着。
周杏的声音不大,在井里的回声一遍又一遍地传向远方去。
她沿着井里的石板路走,追逐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知不觉走到了井口,而她破天荒地选择走了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井口的晚风吹起她的头发。
陆地比井里多了一层细微的噪音,蝉鸣合着不知什么虫子的嗡嗡声,在背景里奏乐。
周杏的脚踩在实地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会御剑之后,剑修很少落地行走,有种不飞白不飞的感觉。但和剑不同,双脚会带人去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现在,在周杏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站在北山山脚了。
北山所谓的封山,肉眼看也不过是在上山之路上立了一块牌子,并无人把守。但没有人敢试探,因为护山的剑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天正门五处护门阵,尤数北山的最为直接凌厉。东湖阵法是浓雾晕人,西井是重御防守,南林是异植和野兽的迷宫,至于桃宫的,还没人见过。
只有北山大阵是直接的攻击。硬闯上山者,一步断臂,两步穿胸,三步死。
设计阵法的时候,其他几个区域都是群贤毕至,精英开会,找各行各业的人才帮忙参谋。当时北山的负责人是尧风,她一个人用手语在脖子上比划比划,表示太麻烦了,把闯入者都杀了就好。
后来几个稍微有点常识的北山门生商量了一下,还是叫她留了手。如果是误入的路人或者鸟兽,并不会触发大阵全部的剑气,只会收到一些明显的警告。
如今,周杏只是袖口擦到了入山的边缘,耳边就已经听到尖锐的鸟鸣声:“归去!归去!”哪怕是她都皱了皱眉,只感觉头痛。
不过,既然是她自己布置的大阵,又怎能不留后门。
周杏没准备上山。她今晚不过是出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回味一下在天正门度过的几百年人生。
但北山在召唤她,好像离开母亲身边的孩童哭着喊着要她回去。
周杏翻了个白眼:“矫情。”
说的自然不是北山。山只是一大块石头而已。会想她的另有其人,她现在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出十六个来。
她的身体虽然和以前不一样了,但灵魂还是原来那个。有人急切地想要她去到身边,她的能力也会有感应。
是谁呢?
这是周杏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疑问。
第二个疑问是:
丫的我当初的后门到底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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