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闻樱

篁竹婆娑,幽烛明灭。

幽闭荒凉的屋内仅有一扇小窗,窗外似乎是一个多雨的阴天,这雨要下不下的,黑云翻墨,并没有多少光透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雨气,也不知是骤雨初歇,还是风雨欲来。

屋内点了一支漆红的蜡烛,滚落的蜡油像是怨鬼落下的血泪。

闻樱静静躺在榻上,看不清面容的妇人倚坐榻边,细瘦皙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在闻樱身上,似乎是在哄闻樱睡觉。

她红唇开合,声音娓娓,如情人耳边呓语。

“……那是一个午后,天上的织女同其他仙子下凡,于河中沐浴。牛郎听从老牛的指点,在那些女子脱下的衣物中取走了那件粉色羽衣。仙子们见有人来,纷纷穿上自己的羽衣飞走,唯独织女找不到自己的羽衣,这时牛郎将羽衣归还,并要求织女嫁与自己。”

“然后呢?阿母。”闻樱困极,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水。但她还未听完故事,便催促道。

而女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她就这样沉默着,于黑暗中幽幽注视着闻樱。

这样安静的气氛让闻樱感到一丝微弱的不妙。

“然后,织女回归天庭。”

女人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低声呵笑,不知为什么,女人的笑愈发大声起来,笑声在小屋内游荡,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呀,临行前,她一刀砍下了牛郎头颅。”女人笑着讲完了这最后一句。

天边一道银蛇般的电光流窜而过,屋内忽而乍起凄厉的光,照亮了面前女子的面容,鬼灯一线,面似般若,青面獠牙,宛若厉鬼!

闻樱惊叫一声,猛然坐起。

她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惊慌,直到被噩梦惊起的寒毛重新抚平,她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她的手。比起她熟悉的那双手,这手明显小了一号。且原本属于她的那双手,长满了厚重的老茧,尤其是食指关节和虎口处,因为那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而现在这双手,分明是个练剑新手。

新的不能再新的那种。

屋内有镜子,闻樱揽镜自照。

镜中少女容颜陌生,但生得十分漂亮,少女有一身颀长纤薄的骨,这样薄如云的骨架,和清瘦流畅的鹅蛋脸,若是能搭配一副素淡的五官,倒是很有古画神女的韵味,然而女子却突兀的生了一套南辕北辙的配置。

浓墨重彩的眉眼,如一把锋利的刀,搭配清淡的轮廓,却碰撞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闻樱对着镜子里的女子久久沉默,她隐约记得自己死了,死在冥河边。

魔主现世,修界下令与人界合作,围剿魔主。人魔力量悬殊,本是无力一战的,即使上阵,也只是枉死而已。

可修界掌门们并不这么认为,即便这些凡人没有灵力,在战争面前,也能成为肉盾一样的存在。一具尸体不行,那就两具,层层叠叠,成为一道血流成河的防线。

修士在这道防线的后方干扰魔主,你来我往之下,魔界竟然真就落入颓势,魔主将真身化作几道投影,坐镇重要的战役,以此减少魔界伤亡。

就在这时,玄剑宗掌门召集门内精锐弟子,集结成一只精英小队,魔界之主将灵力一分为多,真身正是虚弱之时,而他希望这只精英小队能够潜入魔界,刺杀魔界之主的真身。

虽然战术是偷袭,但掌门说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闻樱和顾其渊作为怀若仙尊的亲传弟子,授命成为带队之人,前往冥河,然而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主,还真给他们找到了。

魔主就在冥河岸边,长发披散,红眸妖异,持剑而立,看到闻樱他们也丝毫没有害怕退缩之意。

黑云漫卷,深深压下,风云变色,似乎下一瞬天地将倾。

顾其渊这小子估计这几年没少偷懒,连两招都没在魔主手中过去,便昏死在旁。闻樱和魔主过了两招,魔主却无意再战,直接将闻樱拉入自己结界之中。

魔主的结界中,环境恶劣,黄沙漫天,魔气猎猎,似小刀一般在闻樱身上刮出一道道数不清的血痕。

闻樱知道,如果放任魔主逃走,人修两界必将大乱,于是她以身祭剑,献祭剑骨灵脉,将魔主封印。

封印魔主的那一刻,她对上了魔主的眼睛,里面并非恐惧,并非愤怒,也非绝望,而是一种若有所思。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闻樱来不及细想,便失去了意识。

她死了,应当是死了,以身祭剑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所以她是死了之后,重生到了现在这具身体上?

闻樱扣下镜子,在这具身体随行的包裹中翻找,找到了一只刻着闻樱二字的羽铃,片刻,她将这只羽铃收握在掌心。

这具身体叫闻樱,而且已经是得了修仙之道的修士。

羽铃是锁灵渊特有之物,世人若想寻仙问道,只能去锁灵渊,那里灵气充沛,曾飞升过无数大能老祖。锁灵渊内设多个门派,其中以玄剑宗为首,下设十三峰,峰内亦有数不清的弟子修士,数目庞大,闻樱曾经就是玄剑宗怀若仙尊的亲传弟子。

原主有羽铃,证明也是拜入锁灵渊之人,只是不知道她拜入的是哪门哪派,修的又是何道。

而包裹里东西了了,并没有太多能让闻樱判断形势的东西。

闻樱将东西收好,沉入灵府,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个酣睡的懒鬼。

懒鬼是一只四肢短胖的小精灵,看上去像是哪个小孩缝的布娃娃,红唇齿白,煞是可爱,只是小孩缝的时候许是贪心了些,塞了一把又一把棉花,将娃娃填充的又圆又胖。

她抓着懒鬼的辫子,懒鬼顿时醒了,哎呀哎呀的叫着,说:“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闻樱见她醒了,无奈地将她放在地上,道:“醒醒吧十鸢,给我解释一下现在的境况。”

懒鬼叫十鸢,十鸢看到闻樱,霎时醒了个七七八八,欢喜地飞到闻樱身边,道:

“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每次醒来你都睡着,我差点都以为你死了,我才刚成为你的剑灵,以为我大业未成你就提前挂掉了,前几日我都寻思着重新投胎去算了。”

“你既然中途醒着,我倒是想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闻樱扬扬下巴,示意她好好说说。

十鸢眼睛转啊转,忽然绕着闻樱飞了一圈,问:

“我以前听过一种术法,能重塑灵体,将死人复生,但此法极凶,用此术之人也将遭受反噬,即便是深爱之人,也未必能有魄力为其做到如此地步。我说,你不会是以前在哪里当了情种忘记了,然后人家一往情深的复活你吧?”

“有吗?”闻樱想了想,好像完全没这回事。她前世整天忙着卷修为,哪有时间找一个肯为自己重塑灵体的人,“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些天一直都是一个田螺姑娘,不,应该说是田螺公子来看你啊,他每日傍晚都来,看你半个时辰,便又来去匆匆,听小二的意思,这屋内陈设都是他付的钱。”

“那我倒应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公子。”闻樱得到了答案,又问十鸢,“你为何不以实体相见?”

十鸢无奈道:“我附在婴宁剑上,而你的婴宁剑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我只能暂居你灵府之内,等你找到婴宁剑,我自然能凝聚实体。”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我和婴宁剑之间有感应,它应当离此地不远。”

婴宁剑就是闻樱以身祭剑的那把剑,她倒是不知道婴宁剑在自己死后去了哪里,不过此剑性凶,凡间能留此剑之地绝无仅有,十鸢说离此地不远,而此地正是人界与锁灵渊的分界线,临安镇,那么婴宁剑应当是重新被收回了锁灵渊。

无主之剑,重归剑冢。看来她得找机会去一趟剑冢,把婴宁剑找回来。

现在还未到十鸢所提及的傍晚,闻樱浸入识海,识海中是一颗刚发芽的树苗,闻樱将手放上去,树苗亲昵的伸出枝桠碰了碰她的指尖。

凡是修士,迈入仙途后,识海内都会有这么一棵树。此树名为八荒树,随着修为精进,这棵树会日益壮大,乃至枝繁叶茂,每一条延伸出去的枝桠,都是修士的灵脉。

前世闻樱的八荒树已如华盖,而今甫一看到这么一根小苗,还有些不适应。

闻樱触碰树苗,不为别的,而是在观骨。修士的骨虽不影响修行的下限,却决定了修行的上限,令她惊讶的是这具身体亦身负剑骨,是天生绝佳的修炼之才,而每一块骨和她前世一一吻合。

这意味着这具身体除了外貌,其他都是闻樱前世一比一复制而来。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会在冥河死后,在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镇醒来,为什么会从玄剑宗大师姐变成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秀,为什么两具身体会有如此高的相似度。

剑骨分明百年难得一遇,难道现在都已经搞批发了?

闻樱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陷入僵局。

直到耳边听到门开合声,她从识海剥离,抬眼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青年,应当就是十鸢所说的那个好心肠的田螺公子。

屋外斜阳夕照,闻樱被光刺得眯了眯眼,青年逆着光,只能看出他长得很高,宽肩窄腰,气度风流。

待青年关上门,她才看清楚青年的长相。

男子身形单薄却飘逸,轻袍缓带,身负长剑,肤色若雪,貌若好女,只是看上去冷淡些,整个人显得不好接近,即便暖光熔在他的身上,男人眼底也似有化不去的积霜。

男子抬眸看过来,眼中却没有一丝惊讶,熟稔地说了一句:“你醒了?”

这语气,难不成不是什么天降莫须有的田螺公子,而是和闻樱本来就认识?

闻樱没有轻举妄动,她先是端正坐好,露出标准的笑容,道:“我一连睡了多日,多谢公子这段时间的照顾了。”

“不必如此客气,我作为师兄,照顾你是应该的。”

原来是师兄妹的关系,闻樱觉得答案来的有点太快了,她又试探道:“总是得客气一下,这客栈住一日不便宜,我与师兄还未太熟,师兄就如此破费,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她叫男人公子,男人并没有感到奇怪,只是宽慰她不必客气,说明两人还没有熟到某种程度,应当是半路兄妹罢了。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嘴角扯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而闻樱之所以能察觉到,是因为一直盯着男人的反应。

“不用谢,这个钱你是要还给我的,你才刚入门,身上没多少银钱,以后慢慢还给我就是。”

闻樱又问:“那大概是多少钱呢?”

男人淡淡地吐出一个残酷的数字。

闻樱沉默。她早就不该对临安镇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的。

在这片大陆,房价虽然涨跌不定,但有几个地方是及其固定的,其一便是临安镇,是固定的贵,因为距离锁灵渊最近,在此地定居的多是去锁灵渊寻仙问道,然则毫无仙缘,铩羽而归之人,认为居住此地能聆听神谕。

而人界皇城脚下,是房价第二贵之处,能居住在此地之人,仰圣人鼻息,非得皇亲贵胄;

至于第三固定的,便是人界和冥河的交界处,名为无方城,跨过无方城便是魔域,不管给老百姓多少钱,都没人愿意去住,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座空城。

而她现在,欠了这具身体的师兄这么多钱,只能慢慢还了。

闻樱回忆了一下这年头锁灵渊门派外门弟子的月例,只怕还清这笔数字,怎么也得还个十来八年,不过若是能入选内门弟子,倒是压力会小许多。现如今只能祈祷这具身体拜入的是有名气的大门派了。

“那我们现在是要回锁灵渊吗?”

“你若休息好,我们便回去。”

闻樱将包裹打包好,跟着师兄下楼去。

结账时她留意到,青年的羽铃上刻了两个字,是男人的名字,姓姜名伞。

姜伞。

“为什么会叫伞呢?”闻樱好奇地问他,“伞谐音散,在凡间,没人会给孩子起这个字。”

这还是闻樱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

姜伞将结完账的羽铃收回,他垂下眼睫,淡淡道:“我与叁这个数有缘,加之家中行三,便取名姜伞,字扶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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