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中偷跑出来观礼的玉明盏看见姐姐起舞。
族中哥哥从山外给她带回来的糖人。
姐姐在玉明盏跑向她时的笑容。
月色下第一次见到沈念。
还有她扮猪吃老虎反制唐尧时,这个心高气傲之人震惊的眼神。
将死之人会重新记起一生的种种,玉明盏亦是。
诛仙阵会诛灭神魂,使其飞散。玉明盏死前想看看诛仙阵外是什么,不出所料地见到了无数虚影,十六年的光阴之前,无数的仙宫人在此地讨伐琴剑仙,深色衣服、单手托着一只球的是苍冥仙尊,驭器几十种的是长歌天君……
还好,她自己的师尊不在其列。
可是,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他们?
她已见过琴剑仙的一生,凭什么最后陨落的,是不曾有过任何坏心、不曾杀过无辜的琴剑仙?
玉明盏想记住姐姐,却在看见姐姐的笑脸的时候,想起了她这一辈子学会的第一个法术。
姐姐陪着她蹲在阳光下,那时是一个冬天,雪满巫山,百花皆败,唯有高高的祭台周围,还有更远处的巫山神魂附近,姐姐祭祀时的灵力让那里的植物常青不衰。
玉明盏在玩雪,姐姐在后面捧着玉明盏的长发不让它们沾到雪。
玉明盏毫无征兆地说:“姐姐,我也想学法术。”
姐姐还是看着她的头发,笑颜弯弯地道:“为什么呀?”
玉明盏的声音闷闷的:“不为什么,就是想。”
那时她觉得除了姐姐之外没有人喜欢自己,如果她也像姐姐那样会很多厉害的法术,会不会也能有人喜欢她了?
姐姐怔了一下,然后把玉明盏的头发盘成了两个丸子,向前凑了凑来到她的身边。
姐姐刨开地上的一点雪,露出了干干的花根:“灵力只能用自己的,姐姐不能像平时教你吃饭那样握着你的手带着你做了,所以盏儿要看好哦。”
姐姐示范了很多次,然后玉明盏学着她将自己的灵力聚一点到指尖。
小小的手掌之中,一朵浅粉色的花儿在雪中盛开。
今天,玉明盏忽然很想看看——
诛仙阵中,能否花开遍野?
缚神链的缝隙之中,奋力地飞出无数片花瓣,被诛仙阵内的灵力打得稀散。若有人定睛细看,便能发觉:
那分明不是花瓣,而是一片又一片早已被绞碎的神魂!
神魂碎片落到地上,每一片都绽出一朵花儿,但那些小小的花儿何其柔弱,轻易便被摧折枯败。玉明盏却毫无顾忌地继续用巫祀把神魂抛出,数百片,数千片……
直到她看见了沈念的眼睛。
半个时辰前,沈念提着剑踏过身边妖鬼的尸体。
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染红了两只手,从问君的剑尖滴下。
沈念总是穿着深色衣服,因为那样不显血迹。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很在意身上的干净。
妖鬼的气味很臭,死了以后更加刺鼻,沈念的眉头紧了紧。
那无名琴修的一曲已经结束,是被他强行打断的,琴修应当受到了反噬,可他也受了重伤。
沈念在战斗过程中,也在思考是谁的琴技有这般造诣。器修之中,祥音天君精通数百乐器,其弟子一般会修炼其中的一种,目前仙宫里会弹琴的,也就只有祥音天君。
如果是失踪的、参加十六年前诛仙之战的,倒只有一人。
苏惑?
沈念入仙宫的时候,诛仙之战早已结束,他是在毕月元君门下修炼的时候,偶然听到内门弟子口口相传,才依稀知道有这么个名字。
传闻是她牺牲了,但现在看来,她只是从未回到仙宫也未可知。
琴修被自己的琴音反噬,短时间内会伤到手,越是厉害的琴修越是如此。沈念要趁她无法弹琴的这段时间找到玉明盏和唐尧,如果有机会,还要杀了她。
远处的天际,倏尔绽出了通天彻地的白光。
白光里含着无数的颜色,是仙家法阵的最高造诣。
诛仙阵。
沈念瞳孔一缩,不顾身上的千疮百孔,风诀直冲向那道白光。
诛仙阵贯穿苍穹,灵力浸透了沈念头顶上的云霞。
兵阵的乌云与诛仙阵的灵力交融在一道,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
玉明盏的目光与沈念相接时,沈念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但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玉明盏只是想笑一笑,想让沈念不要在意。
她一直抗拒着自己作为仙宫弟子的身份,因此她从未真的当他是师兄。
所以,玉明盏赢了也好,输了也罢,是生是死,本质上与他无关。
若师兄有情,则是他一厢情愿。
过去的虚影取代了师兄的脸,有人说了什么,像是一道念头侵入玉明盏的脑海。
“十六年后巫山神选,她当不能够介入了。”
“她”,是琴剑仙吗?
然后,万籁俱寂。
诛仙阵在层云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天上的光直射下来,投在玉明盏的脸上,将她照得太过清晰。
苏惑两肋之间插着沈念的剑,心口是一个血洞。
苏惑的生命消逝之时,重塑出来的诛仙阵也到了尾声。
琴剑仙终究只坚持了片刻,仙宫人出于忌惮,在她死后让阵法又维持了半刻,燃去了无数灵力法宝,才将其收去。
沈念从赶过来到解决苏惑也只有半刻。
在阵里看到玉明盏时,他的意识变得一片空白。
日月悬晷自转了半圈,灵力便都散去。那圆盘上几乎没有地方落脚,余下的皆是焦黑炭土,还有一朵一朵早已化去的花儿,是一小堆一小堆的黑土。
玉明盏缩在圆盘中间,小小的一个,姿势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沈念走近了发现,她以身子圈着一朵淡粉色的弱花。
看它周围的凹痕,那朵花是从缚神链的缝隙之中长出来的。高处的风不小,它被吹得摇摇摆摆,可是完好无损。
花与玉明盏的神魂相连,花里还剩下一点点玉明盏的神魂。
玉明盏的身上都是缚神链灼出的伤口,看了便觉得痛,但玉明盏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般。
-
诛仙阵的启动,凑齐了日月悬晷因果回溯的最后一块碎片。
沈念寂然蹲在玉明盏身边,一只手扶着她的头,另一只手里早已没了佩剑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发着光的碎片,是他从圆盘上捡到的、属于玉明盏的那一片羲和仪。
羲和仪碎片所剩灵力无几,全被沈念激活。他自己的衣袖之中,什么东西在发光,照出布料上血迹的暗红色。
是沈念的羲和仪碎片,它感应到玉明盏的那一块被激活,正要将他带出日月悬晷。
这是玉明盏几人在进日月悬晷之前约定好的回程方式。
遥远的兵阵里,柳映星、贺明朝的羲和仪上,符文随着灵力的变化而浮现出来。
胡墨和自己的“姐姐”在对话,对背后行囊中忽然出现的光斑一无所知。
直到来自真正仙宫的阳光照落在头上,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回到了仙宫之中。
宛如一场噩梦。
沈念横抱着玉明盏,一息数里地赶往烛照台,两人的血掺在一起从空中坠下。玉明盏在他怀里,身子一点一点地变冷。那朵仅剩的花也被沈念揣在胸前紧紧护着。
柳映星、贺明朝、胡墨散在仙宫的各处,各自忍着脱出悬晷后强烈的头晕,遥望烛照台所在的那座山。
山头忽地燃起烽火,同时他们三人听到了无比清晰的三声乌啼。
贺明朝轻道:“毕月乌啼……”
柳映星、胡墨在乌啼第一声时就已经聚了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向烛照台去。
毕月乌啼,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才会出现,只有毕月元君所指定之人听得见,是她的急召。上一次毕月乌啼是巫山陨灭之前,毕月元君把所有徒弟都禁足于烛照台,自己也半月不出,唯万籁抗命不归。
仙宫的西北,是连绵的群山,终年不化的积雪,有一座万丈绝壁高至云巅,就连飞鸟也不曾停驻。
那座冷寂的空阁,就建在绝壁之上。
据说归虚宫出现之前,就有了这座空阁,也有了慈药真人。
空阁前方三尺之处,宋鹤静静地跪坐,呼啸的寒风从他周身绕过,他的衣服上都起不了一丝多余的褶皱。
两个脑袋圆圆的童子,一个扎着一只小辫,一个扎着两只小辫,一左一右地侍跪在宋鹤身边。
那一只小辫的童子有些坐立不安,偷偷地掀开一点眼皮往宋鹤那里瞟。
宋鹤在定中,周身的气息未变。
一只小辫的童子便越过他,对另一个童子道:“噗呲噗呲。”
两只小辫的童子闭着眼道:“闭嘴。”
一只小辫的童子于是又悻悻地跪回去。
这两个童子,都是在慈药真人闭关之前,被他喂了丹药,以至于年纪比宋鹤小不了多少,身体却还是孩童模样。
两只小辫的童子虽然表面看着不着急,心里也和一只小辫的童子一样,巴巴地盼着慈药真人出关。
宋鹤身在定中,识海是一片空寂。
直到毕月乌啼深入耳中,那片空寂立时散去,宋鹤骤然睁眼!
两名小童都被吓了一跳,身体晃了几下,以手撑地才没有倒下。
宋鹤道:“清寒、无霜,若师父出关,照顾好师父,并立刻禀我。”
两名小童“哎哎”地应了他,宋鹤便由空阁跃下,转身往烛照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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