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念走后,时忘尘一言不发地将秦妧拉了上来。
长绳并非灵器,只是死物,不会根据主人的意愿活动。回到鹤背上,秦妧仍处于被五花大绑的状态。
对方长久的沉默让秦妧很不自在,曾经他是个说话一刻不停的人。
她侧躺在地上,不敢看他,可时忘尘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让她想忽视都难。
狼狈和屈辱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渐愈深,秦妧还是沉不住气,率先开了口:“松开。”
“你命令谁呢?”时忘尘立刻回复。
“......把我放开吧,时忘尘。”她叹气,服了软:“我肩膀很疼。”
被他亲手捏碎的肩骨传来股股锥心刺痛,虽和她往些年受过的伤无法相比,却在此刻显得尤为痛苦。
因为是他下的手。
闻言,时忘尘僵了片刻。走到她身旁,缓慢地蹲了下来。
就在秦妧以为他要帮她松绑时,他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
他双目猩红,却没有一滴泪流落,或许早在她离开的那段时日早已流干。曾经阳光的少年变得阴郁,浑身上下满是戾气。
秦妧听到他咬着后槽牙问:“放开?在你心中,一直都是我苦苦纠缠你对吗?”
秦妧愣住,没想到他会想到那里去。
还未曾解释,就听到他又继续问:“你要离开,就可以拍拍衣袖转身便走。你把我当什么,跟在你身后的一条狗?就算是只狗,尚且还能给根骨头。你呢,你又给过我什么?”
她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她确实未曾给过他什么,甚至还拿走了他的东西。
时忘尘忽然笑了一声:“不告而别的时候,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我这条疯狗吧?”
“你别这样说......”秦妧终于听不下去。
时忘尘是这样极端的人,她曾经竟然没看出一丝一毫。她以为那样开朗的人,就算身边没有她,就算失去了混沌无极,最多也不过是挫败几日。
她不愿听到他这样说自己。
时忘尘却忽然暴怒。他一把甩开捏着她的手,紧握成拳,根根青筋突起:“那你想让我怎样说!”
秦妧愣住。
他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须臾,他终于解开紧紧缠住她的长绳。
麻绳粗糙,将她手脚擦破了皮。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撑起身子,坐在地上,难得觉得有些无助。
时忘尘伸手,秦妧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怔了片刻,还是抚上了她的肩。
宽厚的手掌覆在肩头,猝然用力,咔擦一声,将错位的骨头按回原位。他垂眸看着自己那只手,恨恨道:“你死不足惜。”
秦妧垂眸:“......我知道。”
他又运输灵力,源源不断地顺着手掌传到她体内,慢慢消磨她碎掉的骨头,生出新的血肉:“告诉我,你叫什么。”
他已成为照月宗的人,她的身份迟早都是瞒不住的。她慢慢将目光移至他脸上,声音细若蚊蝇:“秦妧。”
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原来你就是秦妧。”
七重门门主秦朔,风流成性,子嗣遍布。唯一公开承认的孩子,便是秦妧。
也就是说,待秦朔魂归故里,七重门的掌权人就是她。
秦妧一直观察着他,见他如此平淡,内心十分忐忑。
“你从一开始接近我便是为了混沌无极吗?”时忘尘看着她。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秦妧有些措手不及。她避无可避,又不想骗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时忘尘挑眉:“很好。”
秦妧抿唇。
“偷走我的混沌无极,换你未来门主之位,不亏。”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一下便猜中所有。秦妧心虚更甚,别开了目光。
肩膀被治愈,所有伤痛都被拂去,时忘尘收回手站起身。他毫无拉她一把的意思,俯视着她:“秦姑娘心想事成,时某在此道声贺。现在,可以把混沌无极还给我了吗?”
一直回避的秦妧听见这话,忽然满脸诧异地看着他:“混沌无极在哪里,你感受不到吗?”
时忘尘浓眉微蹙:“说什么呢你?”
秦妧睁大双眼,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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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无极是时忘尘的师父留给他的宝物,是流落于世上古神器。这些年,各门各派都在暗中搜寻它的踪迹。
它会认主。
这也是秦妧接近时忘尘前最为头疼的问题——若她成功偷走了混沌无极,可它却不听她的号令,岂不是白费功夫?
好在天助她也,她不仅顺利将混沌无极带回了七重门,还获得了使用它的能力。
她拿着混沌无极复命,获得了秦朔的赞赏。然而秦朔唯利是图,若非只有她能驱使混沌无境,他是万不会承认她的身份的。
在她编制的巨大骗局里,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的母亲是七重门外门最不起眼的洒扫弟子,因着有张不错的容貌,被秦朔看上,与其有过几次欢愉。秦朔游戏人间,又位高权重,随手便给了她母亲够用一生的灵珠,后来再也没来见过她母亲。
她的母亲生下她后,一直叫她圆圆。
是她拿着混沌无极回去后,秦朔才吝啬赏她自己的姓氏,赐名秦妧。
在秦朔众多私生子中,秦妧算不上是天赋极佳。该怎么摆脱任人嘲笑欺凌的人生,是她最大的难题。
而时忘尘是这道难题唯一的解。
......她也是真心,想要和他在一起。
因为七重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秦朔迫切地需要混沌无境来维持七重门光鲜亮丽的假象,她又恰好听闻五兰镇附近秘境重重,想去碰碰运气。
混沌无极所在之处,变幻千万重。
于是她便遇见了时忘尘,这个行事高调、乐天达观的苗疆少年。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使用混沌无极是因为他曾将自己的一半灵力渡给她。
可现在——
他们就身处混沌无极中,时忘尘却感受不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混沌无极易主了。
新的主人是秦妧。
而她偏偏是通过最可耻的手段才得到它。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
洛念从画中跌出,被人一把扶住。
即墨染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
洛念境界太低,而灵池被灵气滋养,里边秘境有多凶险仍是未知。他看见他们跃入池中后,斟酌片刻,还是跟了下来。
没想到还真遇见了她。
“洛妹妹,小心啊。”
听出对面是谁,洛念抽回了手,语气客气疏离:“多谢即墨兄。”
即墨染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着的手,收了回来。
周遭绿意盎然,漫天柳絮,如诗如画,不似人间景。
洛念回想了下上一重秘境,感慨道:“这些秘境倒是蛮有意境的嘛。”
“也未必。”即墨染笑了笑,迈步跟在她身后:“秘境变化万千,或许越是安谧则越危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
洛念赞同地点点头。
周围树冠满盈,洛念本可以使用鬼蝶轻而易举地找到出口,奈何即墨染在身边,或许一会儿又会忽然出现别的人。风险太大,于是作罢。
两个人漫步走着。
即墨染没话找话:“洛妹妹应当很擅御兽之术吧?”
“还好。”
“不必妄自菲薄。”即墨染薄唇翘起,笑得儒雅:“千象山唯一一只白虎都被你驯服了,此等能力,世间无二。”
听出他的刻意迎合,洛念不知如何回复,干脆笑了一声,敷衍过去。
一时尴尬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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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边。
无数百姓惊叫着朝同一个方向跑去,而他们身后,长着赤耳的黑蛟甩着粗壮的长尾,扫飞数人。
季清礼站在原地,任由他们擦着自己的肩向后去。
洪水溢出江堤,汹涌地朝城中冲刷。
砖瓦松垮,茅草散落。在这生存的人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他的身后,是皇城。天子主政,放言庇佑众生,此刻却紧锁宫门。
他的身前,是恶妖。为祸苍生,唯恐天下不乱,随意便夺人性命。
季清礼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古籍记载,上古时期,恶龙蜕化成蛟,残暴嗜杀。借着六月雨季,破水而出,利用洪水之力企图吞并满城的生命。
皇帝忽视黎民殷殷恳切,封闭双耳,选择当个缩头乌龟。
房屋坍塌,草粮泡腐。瘟疫纵横,民不聊生。
百姓在蹉跎的时光中,或被虐杀,或染病而亡。饿死街头的人比比皆是,尸体遍布,令人作呕的气味四处弥漫,百姓却早已习惯。
逃不出去,也没处躲。
皇宫有真龙之气,恶蛟闯不进来。待它餍足离去,宫中人颤颤巍巍打开房门,才惊觉,外边几乎已经没有活人了。
曾经繁盛荣华的皇城,变成了活生生的乱葬岗。
沧海桑田,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这里怨气冲天,再无人赶踏足。而眼前场景虽然陌生,脚下土地却是季清礼十分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夜鬼的老巢,也是他童年的噩梦。
洪水的来源之处,是湍急的江水。若扔颗石子下去,顷刻便被冲刷,无影无踪。
而山川迁移,江变成河,又化成溪。
他就是在那里,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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