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封长念的师妹。
玄门长字门五位弟子,秋长若排行第五,但年龄又比封长念大些,因此被敬称一句“长若姐”,如今是太医院院使,统领整个宫禁医药问诊之事。
她及笄之年就拿下杏林医会榜首,当年靖安言还在玄门,总听廖玄静说秋长若是医道天才,不出十年,只怕自己这个师父也教不了了。
靖安言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道确实,此等针法造诣只怕是还没十年,就了不得了。
秋长若快步走入藏着封长念的那间房,冷不丁闯入一个陌生女子,吓得夷月猛地蹿了起来,下意识抽出腰间短匕。
寒光未露三分,秋长若五指一张一合,数枚银针缠住刀身,再一勾一拽,一把将它甩了出去。
夷月:“……”
秋长若视线未偏移半分,五指再度一张一合,一勾一拽,砰地一声,木门在靖安言身后合拢,险些拍他后脑勺上。
靖安言:“……脾气够烈的。”
秋长若一撩衣摆坐上床榻,封长念面色惨白,被死死缠在床头,凌乱的额发中看见秋长若那张面色阴冷的脸,有那么一个瞬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长若姐,你怎么——”
“闭嘴,噤声,闭目,调息。”
秋长若左手一甩,跟扎小人似的沿着他的脊背利索地扎了一串金针,然后反手撕开了绑着他的绳子,捏上他的脉搏,自己也垂下眼睫。
夷月趁机凑过去跟靖安言咬耳朵:“谁啊这是……”
“你封哥的师妹。”
“那不也是你……”夷月刚想说一句“师侄”,触及靖安言不善的目光,又憋了回去,“好飒的姐姐,她能救封哥吗?”
“我不能。”秋长若寻医看诊多年,五感都练得敏锐,那点儿小动静自然躲不过她的耳朵,“大魏医术和南疆蛊术虽然有些许相近,但我只是医者,不是蛊师,解不了蛊。不过暂时压制毒性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秋长若捧着封长念无力的胳膊,轻声道:“忍一下。”
话音未落,她拿出比方才杀人还长的金针,沿着封长念的左右臂经脉利落地再度扎了一溜,金针飞舞仿佛刀光剑影,看得夷月都跟着下意识哆嗦。
这边处理好了,她抽掉封长念脊背的那些金针,轻手轻脚把人放回榻间,望着被扎得跟个刺猬似的四师兄,终于缓和了些神色。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姐。”封长念吃力地扭了扭头,“我没事的,怎么是你来了?”
靖安言也想问,碍着封长念的蛊以及方才秋长若杀人没杀过瘾一般的脸色没好说得出口。
封长念带的那一百二十个人身殒神寂岭,这件事情大魏肯定知道,都不需传什么消息回去,迟迟等不到回应就可见一斑,靖安言不是没想过,下一个来的或许会是南军都督府中人,甚至大军压境的准备都做好了。
却没想到居然是秋长若先来了。
靖安言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秋长若也知身后那人也想等着回话,于是伸手在封长念额上抚了一把,擦了一掌心的冷汗,转而对靖安言道:“因为,我有个师兄迟迟不归,我着急。”
靖安言挑了挑眉。
秋长若将自己的衣袖从封长念指尖抽出:“我记得曾经有一次,长安城上元节灯会,你带我们五个上街看花灯,被人群冲散了,其他四个师兄都不知去了哪,只有你带着我。”
她在靖安言面前站定,微微仰头:“我当时急哭了,最后你领着我好不容易把人一个一个找回来了找齐了,你还训了他们四个,说,‘师兄迟迟不归,她能不着急吗?’”
“三师叔,你还记得吗?”
靖安言定定地看着秋长若眼中翻滚的泪光,刚想伸出手,又被秋长若躲掉了。
“唉。”靖安言叹了口气,“你们一个两个的,记性都这么好做什么。不记得了,多大个事儿,什么上元节,把这些琐事一件件都塞进脑袋里,这不是平白添了很多烦恼。”
秋长若一怔,旋即咬牙切齿地笑了:“我本以为……罢了,你说得对,不过是胡乱增添烦恼罢了,我也很早就、就没有三师叔了。”
言尽于此。
靖安言领着夷月出去了,把屋里留给了这对儿师兄妹,外面的雨没有收的架势,再配上这一地尸体没来得及处理,三更半夜看着有些让人心底发寒。
靖安言找了个干净地方,让夷月站好了,免得踩了一脚血。
夷月搭着栏杆没说话,靖安言反倒先开了口:“去睡会儿吧,应该没什么事儿了。”
“不了,我睡不着。”夷月看着阿银在栏杆上游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你根本就是记得的吧,为什么不跟秋姐姐说实话?”
靖安言反问她:“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很重要吗?有用吗?”
夷月想了想:“我觉得对于秋姐姐而言是重要的,对于封哥而言,或许也是重要的。”
“但是对我来说不重要,也没有用。”靖安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嗅到了难闻的血腥气,“我不想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话当年,阿月,你明白吗?”
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当年他的真心是真的,同门情谊是真的,但后来的叛逃也是真的,放火烧书更是真的。
他做的他认,也不想用当年的情谊来绑架现在的处境,难不成他顺着秋长若的话说下去,他们就能抱头痛哭,然后互相分享彼此的秘密了?
不能的。
叛逃就是叛逃,立场就是立场。
秋长若来的原因不难猜,封长念带队自进了神寂岭后杳无音讯,南军都督府和荆平承宣布政使司久候消息不至,再加上封长念如今是朝廷要员,他们肯定不敢妄自拿主意,必须传消息回长安。
神寂岭之中的毒蛊毒瘴繁多,稍有不慎就是要命的一步,普天之下能够在神寂岭走上一遭的大魏人,也就只有这位医道天才秋长若了。
再加上玄门的身份加持,无论如何她来这一趟都是合情合理的。
玄门。
靖安言眼前又浮现出秋长若那双藏着泪花的眼瞳,不由自主被拉扯回了那年上元节。
他一双师兄姐年龄与他们差得都大,而且多在官场应酬,哪里管得上他们想出去玩的心,只有靖安言这个占着长辈名不干长辈事的小师叔带他们出去疯。
那天人真的很多,长安城的主干道都变成了一道光河,天上唯有一轮皎月,繁星璀璨都变成了地上数不尽的灯火。
少年人一见热闹就关不住了,三三两两就跃入人群摊贩前,只有秋长若乖觉些,一直跟着靖安言,不似那四个混小子,跟颗水珠流入汪洋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后来靖安言一个个找回来训了一顿,让他们四个每人给小师妹送了个礼物,这件事就算了了。
不对。靖安言的思路戛然而止。不对,不光给秋长若送了礼物。
自己也有一份,那一份是封珩给的。
是一只蝴蝶灯笼,当时封珩买了只兔子的送给秋长若,转手就给了靖安言这个,然后跟他说,你也别着急了,是我让你们担心了。
靖安言当时被一只蝴蝶风筝弄得很无语,还以为这小子记着自己逼他穿粉衣服的仇,问:“让你给小师妹买,给我买是什么意思?还买了个这。”
“好看。”封珩的眼睛那个时候就黑黑的,看人很专注,“而且,你也没比我们大多少,你也需要哄。”
然后轮到靖安言张口忘言了。
现在后知后觉,那时靖安言自己也的确就是个少年人。
封珩啊。
有些事情当时没觉得怎么,可现在翻出来,却发现一些容易被遗漏的细节,丝丝缕缕,隔着岁月的洪流,像一根针一样轻轻地扎了一下,不疼,就是酸酸涩涩的。
靖安言叹了口气,身后的门应声而开。
秋长若不知道和封长念说了些什么,总之开门的时候面色有些复杂,仔细看还不如方才的生动,带着些蕴藏的薄怒,说不出对谁:“靖先生,劳驾,我有件事想问你。”
不知为何,靖安言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
屋内,封长念不顾那一身颤颤巍巍的针站了起来,因为扎了穴位姿势不便,看上去有些诡异的滑稽。
他带着这样滑稽的姿势想要阻拦秋长若,被那身姿灵巧的女医师灵活躲过去,反手又把人推远,僵硬间只能看着靖安言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匆匆开口,带着靖安言从未听过的慌张:“姐,你不要——”
“你别说话。”秋长若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靖先生,我想问问,你知道封珩他是个什么官职吗?”
称呼都变了,靖安言眉心一蹙:“礼部尚书,玄门门主。”
秋长若再问:“那你有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他一介文官居然会暂代武将之职,从长安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我怀疑过也问过,他说是他自己要来的。”靖安言摸不着头脑,只觉得秋长若越来越生气,“……怎么?这里也有我的罪过?”
“罪过当然谈不上。”秋长若再度躲开了封长念僵硬的手指,转身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你别说话!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现在阻拦我怎么这么有话说?!”
靖安言也觉出不对味儿了:“……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是他自己要来的,是他自己要当这个哑巴也要来的。”秋长若猛地转头,眼眶微微发红,“因为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意他来。当时需要大魏驰援南疆,满朝武将不敢多言,因为都知道南疆九死一生,只有他——”
“一个文臣,领了军令状也要来,堂而皇之地说什么形势复杂,蛊毒神秘莫测,他来了最为保险,二师兄当时就反问了,到底是南疆的地方复杂,还是南疆的人复杂。”
秋长若咬紧了“人”这个字:“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吗?小师叔。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我该有什么感觉?”靖安言语气也沉下来,“秋辞,说明白。”
封长念一把攥住秋长若的手,又被她狠狠甩开。
“因为他现在叫封长念!”秋长若泪水夺眶而出,“今心念!是思念的念,想念的念,也是……就在你走之后!他改字了!他不叫封长忆了,他要的是你的字!你还要问什么,还要我说明白什么!?小师叔,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你,只有你!因为他——”
爱你。
剩下的两个字被封长念的手掌捂在秋长若口中,但这次靖安言听明白了。
因为听明白了,所以他如遭雷击。
秋长若:急死我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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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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