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哭笑

封长念被眼前这一幕惊得一动不敢动。

对面的靖安言垂着眼,仿佛根本没察觉到他这个人的存在,随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捡起了什么,翻了两页笑了一声,又丢进了火里。

那声笑自嘲自讽的意味深重,封长念下意识去拦,结果扑了个空,那书本轻描淡写地穿过他的手指,重重跌进火里,一抔火焰受到鼓舞蓦地蹿起,燎到了封长念的手背。

封长念微微瞪大眼。

不疼。

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他翻转手背,发现一丝被烫过痕迹都没有,终于发现了这里的诡异之处。

这儿不是什么圣酋的后院书房。

而是千里之外的玄门书库!!!

准确来说,是十年前的玄门书库,靖安言焚毁之后,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度发生,玄门书库重建后不再采用木材做书柜,而是用铁器打造一只又一只密盒,再分别落锁,以保万全。

故时故景,已经过去太多年了,难怪封长念第一眼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儿。

他暗地里咬破舌尖,血珠晶莹剔透被他抿去,可眼前的景象没有改变,靖安言走到一座上抵屋顶的高大书架前,猛地一弹手中寒光,刹那间,木材四分五裂,数以千计的书籍如同被惊落的蝶,争先恐后地跌进火里!

——他不是在做梦,他是清醒的。

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了。

蛊。

召砾用这个蛊让他再度回顾十年前靖安言叛逃的这一幕。

巨大的断裂声和崩裂声不绝于耳,封长念像个游魂一般只能作壁上观,过分惊诧之后是极端的冷静,封长念像是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因想都不敢想的旧事而震颤,一个却冷静客观地让他看下去。

看下去。

靖安言甩了甩手中长剑上的木屑,转头又往其他书柜前走去。

那柄长剑寒光凛冽,正是靖安言十九岁生辰时魏明帝宋启迎送他的生辰贺礼、后又被他亲手断折在玄门门前,那把名唤熄云的绝世好剑。

火焰焚烧的声音伴着封长念越来越猛烈的心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因为记得,所以心跳声愈发强烈,简直快要按捺不住从胸口蹦出去。

玄门烧书……

玄门烧书后就是亲手折剑,然后靖安言就头也不回地、没有理由地走了!!

当时正是深更半夜,好巧不巧的是除了封长念这个只能住在玄门的人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在,而他的弟子房距离书库又实在太远,等到惊醒时,火已经烧了大半,那些典籍卷宗已经来不及救了。

火光冲天,就连封长念这个无知无觉的人都潜意识会觉得热,可真实经历了一切的靖安言却仿佛无知无觉,甚至还在一排书架前停了停,在熊熊火海中翻了两本书。

“古南洲大祭司……可笑,真可笑。”靖安言双手攥紧,刷拉一声将手里的书撕成了两半,“可笑我当年听老头儿给我讲,居然从来不知道……”

他猛地一扬,细碎的纸片翩翩飞舞,落入火焰之中瞬间消失殆尽,而他看着那些消散的灰尘,除了解气之外眼底还有其他异样的情绪。

蓦地,有水光蜿蜒流下,他咬牙切齿道:“去死吧,都去死吧。老子不干了,凭什么要我卖命,我卖的到底是谁的命!?都瞒着我,都骗我……都骗我吧!!”

“都骗我!全都在骗我!!”

“我算个什么东西!!!”

“能让你们这么对我!!”

他一面又哭又笑,一面挥舞着熄云剑将整个书库砸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一座书架轰隆隆倒下,靖安言仿佛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猛地跌坐在地。

汗水沿着他凌乱的额角坠落,他眼角通红,鼻间通红,攥着长剑的手指也通红,他喘息着低语:“我算个什么东西……能让你们绞尽脑汁、合起伙来骗我……”

封长念按捺不住地伸出手,他想抱抱十九岁的靖安言,或许一个拥抱、一个安慰,有些事还不是那么难以挽回,可他只碰到了一把空。

伸出的手指一点一点蜷缩,封长念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年轻,如果是二十四岁的封长念遇上十年前的这件事,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亲眼见到这一幕,然后不由分说地冲进去。

可他当年……当年……

还只是个少年。

于是他只能像是个小偷一样,从十年后的如今偷偷回看,窥到当年扑朔迷离真相的冰山一角,窥见迄今为止这么多年,他所见到过的所有的靖安言中,情绪最崩溃的一幕。

炼狱火海一样的、被砸得一干二净的书库中,他抱着熄云剑跪坐在那儿,眼里全是溢满的泪,可望着即将焚毁的一切,还是痴痴地笑了。

他在笑什么,是封长念这十年都搞不懂的问题。

可这一笑足以让封长念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门外蓦地传来震惊的、熟悉的嗓音:“……小师叔?”

两个人同时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门已经被从外面砍开了,后知后觉的仆从在打水救火,十四岁的封珩手持墨痕剑,愣愣地望着里面的一切。

封长念猛地回头,见到靖安言浑身都是一颤,然后默不作声地擦了把眼泪,拄着熄云剑站了起来。

封长念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从靖安言往前挪动的身体中穿过。

不要……

别问……

“你怎么来了?”靖安言隔着一道火海静静地看着他的师侄,“就你一个?”

“我闻到了味道……小师叔,你在干什么?”

别说了……

“很明显啊,”靖安言把熄云剑往肩上一扛,“烧书。”

年幼的封珩震惊道:“里面都是南疆相关卷宗,多少门人心血,小师叔,你——”

不要再说了……

“哦,对,我是你小师叔,我还是你小师叔。”

靖安言缓缓举起熄云剑,屈指一弹,剑鞘叮叮当当摔落在地。

“长忆,看着。”

不要——!!!

“铮——”

刹那间,封长念和十年前的自己一起,耳边响过了一阵令人晕眩的嗡鸣。

靖安言一手抓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锋,不顾鲜血淋漓而落,一把折断了这柄长剑,然后毫无顾忌地丢进了火里。

“告诉你师父,以后玄门没有靖玄念这个人。”靖安言把腰牌扯下,一同扔进火里,“我靖安言,与靖家、与玄门、与大魏,恩断义绝,以后再见,就是仇人。”

就是这句……

就是这句!!

封长念攥住心口,连呼吸都会带着痛楚。

就是这句话!自靖安言叛逃起,在他脑海里足足盘旋了一个月。

他永远记得靖安言当时看他的眼神,冰冷的、陌生的、无情的,仿佛他们不是曾经朝夕相对的叔侄同门,也不是曾经替他挨打受过的小师叔,而是有灭族灭门之仇的死敌。

其实没有怨过吗?

封长念想,他怨过的。

怨为什么靖安言要毫无理由地这么决绝,怨为什么靖安言就这么一走了之,怨昔日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照料的小师叔顷刻翻覆不见,怨命运选择那天玄门烧书直面靖安言的最后一个人为什么是他!!

扑面而来的恶意,从不熟悉的目光,决绝而去的背影……

年幼的封珩站在那儿,比当年绥西侯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还要迷茫。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火海,任由仆从在背后惊叫,任由那些火焰灼烧他的衣摆,他向靖安言扑过去,可就在快要接近时,一根裹挟着熊熊火焰的横梁蓦地砸下,在二人之间造了一道天堑。

“小师叔!你出来啊!”他真的怕了,“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站在另一端的靖安言没有说话,而是深深、深深地再看了他一眼。

然后踹开另一侧窗户,利落地顺着那只窗子翻了出去。

他逃了。

一阵尖锐的头痛席卷而来,封长念难以忍受地撑住额角,闭着眼重重地跌坐下去。

他的听觉还在奏效,一时是年少自己的呼号,一时是靖安言冷肃的语调,一时又是那不曾见到过的、靖安言狼藉之中的哭笑。

凡此种种,终于随着疼痛的褪去而渐渐平息。

封长念缓缓睁眼,一只手停在自己面前:“你真的不能站在我这边吗?封大人。”

封长念扯了扯唇角,斜睨上去:“你干什么非要我的支持呢?圣酋大人。”

召砾摊着手没动:“因为获得大魏支持,我才能名正言顺。南疆人只认勒乌图那一脉的南疆王,只有大魏作证当年是他们外邦入侵,这一切才有的推翻——玄门收录了很多典籍,大魏也有证据,对吧?”

“是啊,是有。”封长念自己站了起来,“可惜很多都被毁了,玄门烧书一事,南疆肯定知道。”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站靖安言呢?他在销毁能让南疆臣服的证据,他和勒乌图真的是一条心,他已经叛变了。”召砾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他曾经带过你三年?你若是帮我,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可以陪你三十年。”

封长念不动声色地一哽,定定地看着召砾焦急的面庞,道:“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想不通,他为什么叛变?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

召砾略一沉吟:“或许……因为他根本不是‘靖安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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