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在酒窖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矗立着数个与周围酒坛格格不入的巨型容器。
那并非常见的陶坛或木桶,而是由厚实的粗陶烧制而成,形如水缸,但体积却庞大得多,足足有半人高,缸口粗壮,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这些大缸表面无甚灰尘,显然经常移动,不是用来装寻常酒水的容器。
钱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糟了,忘记遮盖二公子用了的东西。’
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也下意识地交换了眼神,略显紧张。
李红杏瞬间眯了眯眼睛,闻栖鹤绝对不会随意起话头,面上却带着富家夫人的好奇,问道:“钱掌柜,这些大缸也是存酒的?倒是稀奇,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酒器。”
钱贵干笑两声,试图掩饰那一闪而过的失态:“啊哈哈,夫人见笑了。这些、这些是早年存放酒母的老缸,笨重得很,早就弃置不用了,一直堆在这里占地方,还没来得及清理出去。污了夫人的眼,实在抱歉。”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刚才李红杏观察那些大缸时,那大缸表面分明光洁,底部也无多少灰尘,分明经常移动使用。
闻栖鹤却像是没听懂钱贵的掩饰依旧盯着那大缸,眼神里充满了惊奇,甚至往前凑近了两步,用他那带着钩子的声音,天真又直接地问道:“酒母?那是什么?闻着……好像和这些酒不太一样?”
他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真的在认真品味大缸中酒香的气味。
几位随行在后的玉家伙计,闻言都下意识地看向钱贵,眼神复杂,几人之间弥漫开微妙的凝滞。
钱贵的额角,似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李红杏直觉不能再激他了,免得打草惊蛇,适时拉回闻栖鹤,“训斥”道:“这定是钱掌柜珍贵之物,可容不得你放肆。”
闻栖鹤似乎被李红杏这一怒惊着了,怯怯的退了回来,低着头站在身后不再自作主张四处张望。
钱贵这才松了口气,强撑着扬起笑容:“夫人,公子可看的如何?”
李红杏面露几分歉然:“这是个只有脸没甚见识礼数的家伙,还请钱掌柜莫要怪罪。”
她像是完全不对这些大缸感兴趣一般,用名贵的丝帕擦了擦指尖灰尘,就随意丢给身后的男宠,指着外边尝过的酒道:“这里头的熏得慌,还是外边的更好。钱掌柜,咱们换个地方继续谈?”
钱贵见李红杏意有所属,瞬间忘记方才的紧张恐惧,大笑道:“李夫人这边请!这边请!”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让钱贵放下戒备,李红杏大手一挥订下足足五千两的酒水,并要求两日内备好货送往枕荷邑,若是备不了货契约作废不成,玉家酒铺还得赔上她一半银子。
钱贵自然乐不可支,领着契约和几大箱定金离开。
闻栖鹤瞧着钱贵飘飘然的步子,轻笑一声,“逸之,盯紧他们。”
“好,我亲自去。”脚步一顿,何逸之停下在怀中掏了掏,取出一封信递给李红杏:“嫂嫂,这是杨姑娘托人送来的信。”
“嗯?好。”李红杏不解取过,难不成是来告诉她开业的盛况?
闻栖鹤在一旁看着李红杏读信的脸色越来越黑,不禁问道:“出事了?”
李红杏皱眉点了点头,信中说有人在芳香楼开业几日后闹事,言辞凿凿芳香楼的花露烂脸,好在闻栖鹤暗中一直派人盯着,迅速请来宫中太医诊断那人不过是误食自己不能吃的东西,并非是使用花露,还芳香楼清白。
让李红杏纳闷,这好像就是意外的一场小事,不痛不痒的解决全因闻栖鹤事先安排,若是没有太医,那芳香楼怕是要遭一劫。
比起闹事,更像是在试探芳香楼的背景。
“怕是没那么简单。”闻栖鹤听完,沉吟道,“我让孟贺传信回去查一查背后是谁在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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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逸之为遮掩特意寻了一身脏污粗使衣着,在酒窖外暗中观察许久,察觉这酒窖看似平静,实则暗中把守的人不下数十,他难以靠近。
借助远处高树的遮挡,他远远望见车队缓缓驶近,车上垒着数个硕大笨重的酒缸,比寻常酒坊的缸要大上许多,缸身乌黑油亮,散发着浓郁的酒香。
就连护送的人都比他们寻常酒坛的牛车多,且皆会武。
几个光着膀子的抬酒工正靠在树荫下歇脚,领头的工头正扯着嗓子吆喝:“再来两个!手脚麻利的!工钱好说!”
机会来了!何逸之迅速抹了把脸,快步从藏身处走出,混入那群等待招工的汉子中。
他刻意佝偻着背,模仿着劳力者粗重的呼吸,瓮声瓮气地应和:“算俺一个!力气有的是!”
工头打量了他几眼,使劲推了一把,见人站得稳,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就你了!去,跟着老张他们,把那几个缸装上车!手脚快点,日落前得赶到城门!”
何逸之应了一声,立刻挤到几个抬酒工中间,合力抬起一个酒缸。甫一上手,他心里便是一惊,这缸的重量远超想象,绝非寻常装满酒的缸该有的分量,沉甸甸得像是灌满了铁砂。
他一边使力稳住身形,一边故意装作吃力地喘着粗气,对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抬酒工搭话:“老哥,这玉家的缸可真他娘的重!怪不得工钱给得高,这活计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得亏何逸之前些年独自跑出去“混江湖”,接触不少寻常百姓,这粗话也是信手捏来,倒不显得自己突兀。
那老抬酒工也是累得够呛,抹了把汗,咧嘴道:“谁说不是呢!小玉东家仗义啊!就因为这缸大、缸重,比别家抬一缸费老鼻子劲了,所以工钱才给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满足,“比别家多半数呢!虽然累点,但值!”
何逸之装作恍然大悟,又带着点好奇,“光缸就这么沉?那里面装的酒岂不是更多?难怪玉家的酒卖得贵。”
“嘿,谁知道呢!反正东家交代了,只管抬稳当,别磕着碰着,里头装的是琼浆玉液还是别的啥,咱可管不着。”另一个年轻点的抬酒工插嘴道,语气里带着点谨慎,似乎不愿多谈。
何逸之心中疑窦更深,这重量分明不对,缸壁过厚,抬酒工也是语焉不详。
但他没再多问,只是埋头干活,默默记下车队行进的方向。
车队终于抵达了城门时已日暮西山,可何逸之观察这些人似乎并不准备停留,要连夜将酒缸送出关外。
工头将工钱分发到每个人手中,何逸之掂量着手中明显超出常例的工钱,更加确信这“重金”背后必有蹊跷。
他随着众人散去,悄无声息地绕到一处阴影处,盯着不远处的牛车。
何逸之锁定一辆装着最大号酒缸的牛车。
屏住呼吸,看准一个守卫背过身去的瞬间,随手捡来起一枚小石子,灌注巧劲,精准地弹射在拉车那头老黄牛的后腿关节上。
“哞——!”老牛吃痛受惊,猛地向前一窜!沉重的车身随之剧烈晃动。
那个被巨大酒缸本就因牛的突然发力而重心不稳,加上缸身异常沉重,瞬间从车架上翻滚下来!
“轰隆——哗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刺耳的碎裂声,硕大的酒缸重重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何逸之眯着眼,本该浓郁酒香四溢、酒液横流的场面并未出现。
破碎的厚实缸壁内侧,赫然露出一个夹层隔断,隔层之内,暮色微光映照下,何逸之看到了一柄柄打磨得锃亮的崭新刀身!旁边还塞着几捆同样用油布包裹的枪头!
“糟了!缸破了!”“快来人啊!”护卫的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开始变多。
何逸之心脏狂跳,但头脑异常清醒。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些藏得严实的兵器,又瞥了一眼惊恐奔来的守卫脸上异常的戒备狠厉。
“假运酒真运兵刃!玉家好大的胆子!”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他稳住气息,静观其变。
大批量兵器无通行令,不可随意进出任一城邑。
方才锦州城门上的守卫听到动静快步跑来,何逸之确定他们看见了缸中的兵器,却神色平常,吩咐人加快收拾,处理很熟练。
‘孙辛树知晓并默许玉家行此事,要赶紧回去告诉表兄。’何逸之借着夜色没入深巷,转眼消失。
闻栖鹤听完何逸之查到的消息,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了两下,薄唇微启:“原来如此。”
假借向关外富商运酒作为他们往外输送兵器的幌子。
他抬眼看向何逸之,那双眸此刻深不见底:“可有看清制式?”
“刀是军中常见的朴刀样式,枪头也是制式长枪头,打磨精良,簇新。仅破开那一缸,夹层内藏刀身约十柄,枪头二十余枚。观其车队规模与缸体大小,这一批……怕不下数百!”
李红杏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私运如此大批军械,锦州太守的人都没发现过吗?”
“怕不是没注意,而是明知暗保。”
“确实如表兄所言,锦州城门守卫对玉家用大缸运送兵器一事处理娴熟,显然习以为常。”
正当几人密谈,孟贺来了,面色沉重:“情况不妙,已有人盯上我们,孙辛树估计有所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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