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一下就听懂了路衡的意思。
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在马车停下后,默默地看路衡下车,看着路衡对自己伸出手。
路知无声地叹了口气,扶着路衡的手下了马车。
看见帝王扶人下马车,霍启只是当自己如空气一般。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车前,等两人都下了马车,又安静地驱车离开。
霍启一直跟在路衡身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忠于的帝王从三皇子自戕后就变了。
先帝驾崩后的那五年,路衡过的是什么日子?
曾经在东宫时的虚伪平和被彻底撕裂,路衡被软禁在了皇宫,每日被胁迫、被侮辱。
三皇子在宫中几乎只手遮天,路衡冬日里生病了,连盆好点的炭火都不曾有。
霍启看多了路衡如今的手段,几乎快要忘了,那五年,路衡是硬生生熬过来的。
在那五年里,路衡头两年是屈辱的过活,后三年是筹谋的过活。
五年的积攒与蛰伏让路衡终于得以扳倒路知,让他能拿回本来就该属于太子的东西。
恭王那档子事是他和谢衍川一起去处理的,霍启确定这里头并没有三皇子的手笔。
但路衡的登基顺利到霍启不敢想象,三皇子这是彻底放弃夺权了吗?
霍启不知道路知在跳下城楼后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突然对路衡再也没有了威胁。
他不解,这一切都太奇怪了,路衡也太奇怪了。
路知其实很少进宫,偶尔的几次都是由姜述借着由头带进来的,但明显那些由头是真的为了将路知带进宫特意起的,因为姜述每次将人带进乾清宫,就会立马离开,等宫门下钥前,再将人偷偷带出宫去。
路衡当自己是心腹,与路知的相处从来没避过自己。
霍启有时候会经过乾清宫,那合拢后的宫门发出的轻微声响,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不可能不知道里面发生着什么,更别提路衡每半月都会自己一个人出宫一天,明摆着就是宫里头不方便,去宫外见的路知。
更让霍启无法理解的是,路衡竟然在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将路知接进了宫。
刚刚他驾车的时候隐约听见,路衡甚至要带路知一起过乾清宫筳宴,甚至把自己的家底都透给了路知。
曾经视为仇敌的人变成了唯一的爱人,甚至路衡毫不掩饰对路知的偏爱,将他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为他铺好了后路,仿佛曾经兵戎相见的那一幕幕都成了过往云烟,再也无人记得。
霍启听到路衡对路知说,这是他第一次在宫中过年。
他们是真的,将彼此当成了爱人,当成了家人吗?
但霍启更看不懂路知。
他早就从护送路知去黔林起就有所怀疑,明明是一样的样貌,那三皇子躯壳里的灵魂却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连陪在路衡身边见过那些苦痛的自己都无法再将恨意加诸在眼前的路知身上。
姜述对路知的改观很大,霍启无法否认的是,自己也是一样。
被路衡握在手心里的那人似乎只是路知了,曾经的三皇子,好像真的死了。
宫中的夜晚又冷又长,霍启回想起那五年,自己在夜色黑沉的廊下坐着,背后是紧闭的宫门,路衡隐约的忍着痛楚的压抑声却没有被宫门隔绝。
也是这样的夜晚,透着冷色的月光将那青石砖上染上墨黑的鬼影,那宫门口的黑雾里仿佛要伸出一双双早有预谋的鬼手来,将那殿中困着的人,拖进更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霍启觉得自己是胆小的,是不忠的。
路衡让自己不必出头,他就真的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那殿中的人看似是弱者,看似是在深夜中才敢舔舐伤口的幼兽,却也在悠长难捱的黑暗中,燃出了再也扑不灭的火光。
霍启记得,那五年中的每一次过年,三皇子都不是在宫中度过的。
他们终于可以在这座压抑的深宫中得以喘息片刻,到了后半夜,姜述会来,谢衍川会来,他们一个带着些药,一个带着些酒菜,四个人坐在殿中,连火烛都不曾点燃,无声地将那苦酒一杯杯咽下,享受短暂的迷醉的团聚氛围。
每当大年夜的后半夜都快过完的时候,路衡便会如同送客一般,将那两人送走,再叮嘱自己回去休息,最后说一句像是呆在绝望深处久了的人那无力的挣扎话语。
“霍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路衡都隐在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在不久的以后,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路衡确实得到了他该得到的一切。
姜述背地里帮路衡调理好了身体,用他特质的药为路衡营造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让三皇子放松了警惕。
霍启收编了多数锦衣卫,掌控了禁卫军的实际控制权,在宫中安插了无数路衡的心腹眼线,慢慢架空了三皇子在宫中的势力。
谢衍川喊着拨乱反正的口号,不仅在朝中掌握了一定话语权,还策反了三皇子手中的大部分兵权,带着他府中蓄养已久的那支精兵逼了宫。
三皇子的势力被无声铲除,那些眼线和朝中仍坚持支持三皇子一流的朝臣,一夜之间尽数被灭了口,销声匿迹,无人发觉。
清君侧,正朝纲。
三皇子路知伏诛,太子路衡重回帝位,无人能阻挡,无人有异议。
这一切全都是路衡的谋划,他把玩权数,沐浴鲜血,顶着无数惊惧的目光,一步步踏上了等候他已久的皇位。
而在路衡顺利登基后的第二个月末,霍启与谢衍川最后一次汇报完了恭王的事,路衡平静地夸赞了几句,下诏擢升了霍启。
谢衍川的官职无法再升了,路衡也给了谢衍川不少包括封地和宅邸的赏赐。
霍启全程未在路衡眼中看到什么笑意。
他觉得路衡好像这样很久了,路衡凡事都有自己的计划,他能将所有事都安排的极为妥帖,任何棘手或危险,到了路衡的手里,就会被他有条不紊地化解。
可就算路衡的计划顺利或超额完成了,也不见得他有多有成就感。
路衡像是个冷漠的上位者,是帝王的模样。
而那位帝王,在第二天,支开了一众宫人的乾清宫内,传唤了霍启。
“霍启,你说,吾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吗?”
霍启听到路衡的问话,他抬眼偷偷瞟向路衡,那是一张平淡无波的面庞,却并没有什么威严的施压。
霍启也如路衡一样平静回答:“臣以为,陛下应该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路衡沉默了几秒,轻声问道:“何以见得?”
霍启虽是不解路衡为什么要这么问,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陛下已顺利登基,天下尽在怀中。”
“是吗……”路衡的声音轻得像是听不见。
霍启低下头去,他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他只觉得路衡其实并不是来找他问什么事情的答案的,而是想要告诉他些什么。
果然,静默了一会,路衡再次开了口:“霍启,我本来以为,我想要的是这天下。”
霍启被路衡一下子亲昵的声音一阵动容,路衡连称呼都用上了“我”,霍启抬头与路衡对视,面前的人仿佛又变回了曾经寒夜里的那般,虽是不太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和弱点,却有着无畏受伤的坚韧。
霍启无声地给了路衡一个他曾经给过路衡无数次的眼神,是信任与鼓励的融合,是他总会支持的保障。
“登基后,我想了很多。”路衡像是得了霍启的鼓舞一般,对霍启也露出如曾经一般信任又感激的笑容:“但我发现,我想要的并不是那些。”
“好在,我想要的,确实得到了。”路衡说完这句话,像是看到了什么,笑得更为温和与愉悦。
霍启怔怔地望着路衡,他发现路衡的视线并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透过他,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霍启转身顺着路衡的视线望去。
乾清宫殿内的宫人是被路衡特意吩咐过不要靠近的,所以路衡与霍启讲话也并未合拢宫门。
两人透过门洞看向外头的庭院,霍启看到一身白衣的路知站在阳光下,手中拿着一柄长嘴的花浇壶,伸长了手去浇那花园中放在里头一些的一盆珍珠梅。
周公公在一旁叉着腰看着,嘴里似乎说着“够了够了”,路知就急忙收住了手,老老实实地将壶放下。
霍启觉得他与路衡的视线可能过于明显了,明显到连路知都发觉了不对,转过了头来。
但是路知没有半点被人在暗处窥伺的紧张,他看到两人在看自己,轻轻歪了歪头,又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纯真笑意来,冲着两人的方向挥了挥手,又指了指远一点的方向,张大了嘴,用口型说着“我要去那边啦”。
霍启知道路知是对路衡说的,他回过头去看路衡,正巧看见路衡抬手也挥了挥,满脸的笑容怎么都收不住。
路衡知道霍启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也并无半点介意。
他没有收起自己脸上的笑意,反而扭过头看着霍启,对着霍启一字一句说道。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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