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怅惘之心

时间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就穿越了三十年,从蹒跚学步跨出的第一步到走过千里万里,从咿呀学语到站在舞台中央,一切仿若梦境。

是梦!

梦中的严霙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由爸爸载着去学校去少年宫,一路上爸爸的歌声是不断的,家乡的小曲唱了一首又一首;儿童节或艺术节,她落落大方的站在台子上,声情并茂的表演朗诵或大合唱,爸爸坐在观众席上合不拢嘴;18岁上大学,由爸爸背着小包扛着大包送她到陌生的北方城市,挺直腰板神采奕奕,遇到熟人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人家女儿要到新的地方上大学,两个人在那座城市第一次见到了大海;20岁交了男朋友,爸爸戴着眼镜琢磨照片里的男孩子,仿佛他是能掐会算的“先生”;不久,严霙去北京,爸爸更是喜上眉梢,电话里的快乐弥漫开来,让严霙的心里也感到无比的高兴——作为家里的骄傲,她没有让爸爸妈妈失望。

而现在,所谓的骄傲戛然而止;梦,终究要醒来;时间,哪儿会有停歇的时候呢!

严霙猛一睁开眼睛,心在颤,多希望就活在梦中。

她起身,身边没有人,妹妹早就起床——今天是星期天,时间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要么慢的熬人,要么快得吓人——说好的该回家了。起床洗漱,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像往常那样编了一条辫子,碎发从辫子中扎出来,像伸出的枝丫。轻轻侧头在镜子里照一照,想乐。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严霖推门而入,手里满满当当,严霙听到声音,赶忙迎出来帮忙,却被严霖挡了回去:“起来了?你不要插手,我来就行。中午我给你做好吃的。”严霙笑了:“主妇级别的一碗面?”严霖也笑了:“今天可真得露一手。早饭随便吃点吧,我早做午饭,行吗?”严霙说:“行,女主人,你决定吧。”严霖将眼睛从蔬菜瓜果中移开,看着姐姐笑了。

两个人简单吃了一点饼干,又将行李整理好,坐在沙发上休息,忽然两个人都笑了。妹妹问:“姐,你笑什么?”姐姐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笑了。你呢?”妹妹说:“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家里买了新沙发,我们两个都抢着躺在上面,最后想了一个较为公平的方法,一人一半半躺半坐,就像现在这样。”姐姐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坐家里的沙发了。”妹妹拉起姐姐的左手,有些意味深长的看着姐姐。

抬头看表十点整,妹妹起身:“我去做午饭。”姐姐看着她说:“再等一会儿吧,这么早!”妹妹伸了个懒腰,说:“大厨都是早做准备的!”

菜、肉、鱼,七七八八;一一择过、洗净、切好,码的整整齐齐。严霙端着一杯水站在旁边看着忙活的妹妹:“真的不需要帮忙?”严霖说:“不需要。你看我这刀工娴熟吧?”她手里正在切胡萝卜。严霙笑着说:“嗯,很有‘大师’风范。”严霖一边切胡萝卜,一边笑。严霙眼睛不离她的手:“仔细切着手。”

严霙的脸上现出温馨的笑:“阿霖,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妈妈哦。小时候放学回家,妈妈就是这样子在厨房做饭。”严霖笑着说:“你是在说我老吗?”严霙说:“哪有哦!我的意思是温暖。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啊。”严霙抬头看着姐姐:“今天这些菜都是妈妈手把手教我的,怎样挑选、怎样清理、怎样切,什么时间、什么火候,就连装盘都是按要求来的。妈妈说‘你姐姐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怕是以后也不会回来长住了,很多年之后,如果我们不在了,姐姐回家探亲,你就做这些菜,你们姐妹一起吃,就当爸爸妈妈还都在’。”本来故意仰着脸做沉思状的严霙听到妹妹的话,立即转头看向她,心里闷闷的。

“可我还是回来了。”严霙喃喃的说:“他们肯定会失望的。”“他们”不仅仅是爸爸妈妈。

严霖似乎是没有听到,接着自己的话说:“这些菜都是咱家逢年过节必吃的,这个季节有的材料买不齐,等到了冬天我再做给你吃。”严霙看着妹妹:“如果当初我像你一样,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离开家乡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失去了陪伴爸爸妈妈的时光,失去了安稳的生活。你知道吗?我的朋友们都羡慕你。阿霖,你真幸福!”

严霖浑身震了一下,停住了手,好像在想着什么,良久,她的手又动起来,嘴也动起来:“想起来,从小到大读的都是全市最好的学校,保研、公务员都是顺顺利利的,接着恋爱结婚、儿女双全。我不幸福吗?”严霖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看着严雪:“我觉得我很幸运!”严霖低下头,有节奏的切着手中的辣椒。那是一截红辣椒,均匀的切成一小节一小节,再过五分钟,它就要和锅里的鱼汤相融合。

严霙定定的看着严霖,默然。原本心中的千言万语忽然间就消散了,仿佛看到了严霙盈在眼眶里的泪珠,但她借故是辣椒的辣味呛了眼,悄悄擦掉了。她没有想到她的感慨会让妹妹的情绪起了波动,只好怏怏的离了厨房。

饭桌上,肉鱼蛋汤,时令蔬菜,秀色可餐,大快朵颐。和之前的一碗面相比,简直不敢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看来妹妹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这大多家里逢年过节的上桌菜,看到它们,就会想起无数个团圆之夜。那些饭前的嬉笑打闹、餐桌上的欢声笑语、餐后的说说笑笑,仿佛从记忆中溢满开来。

行李搬到了后备箱,小件包裹放进了车里,严霙对妹妹说想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这些行李就麻烦妹妹送回去了。妹妹劝不住姐姐,就由了她。严霙一个人慢慢走着,四处张望,已经走过了附近的公交车站——这是走了十八年的小城,现在要去寻找空白了十二年的时光。

有人推着行李箱从身边走过,严霙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暗想他是即将远行的家乡人还是刚刚到达的外乡客,他的匆匆步履是满怀期盼还是焦急万分呢。路边的咖啡馆裹在老旧的建筑里,靠窗坐着一对小情侣,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女孩子忽然情绪激动,起身离开,男孩子却没有追出去,严霙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思忖着两个人争吵的原因,是小小的摩擦还是大大的争执,激烈的争吵会给彼此的心里增添一道隔膜——其实一份感情,无论是吵闹还是冷静,都不是一件好事。就像她和他,话越来越少,彼此越来越独立。在咖啡馆里静默的坐着,长时间的不开口,让严霙的心中突然就产生了分开的念头——总是这样的默默不语算什么呢?彼此牵连着却又止步不前。十年,是因为些许的厌倦还是过于熟悉?双方都想往前走一步却又不自觉的在后退,到底在躲避什么呢?沉默是常有的,累也是常有的,心里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们,算了吧。”严霙自己也吓了一跳,十年的感动与欢乐、憧憬与诺言,一下子就不作数了。她起身先走,他不动,但是在路上却又分明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将自己送回了家,却又与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那天之后,再无联络。

严霙继续往前走,她回头看时,男孩子还是没有动。她轻轻的笑了,但又说不清楚在笑什么。一群小孩子迎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叽叽喳喳像欢乐的小鸟;后面是一群高年级的小学生,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像一颗颗挂满枝头的青苹果。她的眼光不由得跟着孩子们看过去——曾经豆蔻年华的自己,一晃就是而立之年了。

树还是那些树,叶生叶落不知多少片;花还是那些花,蕊展蕊香不知多少瓣;路还是那些路,修修补补一层一层沉淀。有新换的广告牌,一个亮丽的女人在对着来往的行人微笑,严霙站在那里看,还未等看真切,一辆公车进了站,严霙坐了上去——回家,真正的回家。

小城,历经两千年的江南烟雨,在日新月异的发展进程中,倔强的保持了一些古朴的风貌。熟悉的小街,油纸伞的影子,百合花的香气;熟识的巷子,走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脆动听;熟悉的乡音,轻启嘴唇笑声朗,一切都未变,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它在等着自己,永远等着自己。

前面就是生活十八年的家了,丛丛繁茂的叶子花橫墙而出。严霙快步上前,她知道,推开门就是温馨的小院儿,爸爸种的花正在吐露芬芳,妈妈一定站在房门边等待自己,妹妹还是习惯拨弄邻居家翻墙入院的小猫——是小时候,迫不及待归家的小女孩儿。她知道,推开门,便是一片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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