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伸过来一双忙碌的手,各式书本整齐码好摆到桌子的左上角,各色签字笔统统归置到绿色笔筒里。一张布满疑问的脸凑过来,盯着这张淡然无味的脸:“你真的辞职了?”忙碌的手停下来,也就是那么一瞬,淡然无味的脸换作了恬然轻松的面孔,语气轻快的回道:“嗯,辞了。”干脆利落。
“领导都不追究了,你还这么固执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啊?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嘛!”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轻松地语气让劝解的人莫名有了恼火:“领导没挽留你?就这么痛快?”
双手又忙碌起来,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直接签字,立马走人。”
“不是吧!你可是好几年的老员工了,连个挽留的话都没有?不是都提前一个月提交离职申请的吗?你这就走了?”
她看着她:“挽留什么呀?说不追究,现在还不是一种变相的开除吗?也是,这次损失也挺大的——学费全退。换了你是领导,你不生气?你不心疼?”
“唉,那也不能都怪你啊!那孩子不好好学,家长又那么护着,我们也是有理说不清啊。”
“说不清就不说了呗!我就在想啊,如果一份工作可以安顿生活,却不能得到尊重,甚至还要被人一次次践踏尊严,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能赚钱就是意义!哪份工作不是将自己的尊严拿出来任人踩踏呢!你把钱紧紧攥在手里那才叫实实在在的尊严!你用赚到的钱让你的父母去旅游,让你的孩子学特长,你不用为了一分钱愁白了头,也不用忍受冷嘲热讽去借钱,这就是意义!首阳,何必意气用事呢!何必为了一个孩子断了自己的口粮呢?”
“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为我心急,为我好。辞职啊,我也是想了一晚上。咱这一行说是凭经验,其实也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新老师年轻貌美,自然受学生喜欢。我也想了,做辅导老师这几年,勤勤恳恳得到了什么?高工资?那可是付出了时间的!一周就休一个下午,周一到周五白天练课评课,晚上上课辅导,周末还要上课,天天十多个小时,我连家都不要了。咱暂且不说时间和金钱,那就说人心吧!我严厉了,说我是没有素质的泼妇;我和蔼了,说我是没有原则的人。”穆首阳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惹不起,那我就躲好了,这样大家的心就都顺了。你没看到领导的样子,应该从来没有这么痛快的签过离职报告吧?”
陈老师的脸上有了愁容:“你说的也是,咱这一行是挺尴尬的。唉,你还年轻,你可以去闯,我这个不惑之年啊,有心无胆,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呀,老实呆着吧。”
穆首阳看着陈老师笑:“你还愁啊?你见多识广,教学经验丰富,阅学生无数,心态比我好太多了。我哪能跟你比呀!我呀,就是一个只长年龄不增心智的人。”
两个人都笑了,陈老师帮着穆首阳一起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穆首阳本就是干净利落的人,每天都要清洁自己的办公区域和物品,这会儿只打包了自己的鞋子和工作西装。临了,陈老师拿起桌子一角的保温杯:“这个,要拿走吧?你用东西就是仔细,还像新的一样呢。”保温杯是老师们讲课竞赛时获得的,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奖”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桃李满天下。
穆首阳并不接过来,只是看着,淡淡的笑道:“留下吧!”陈老师看了看她,又将保温杯放回到桌子的一角:“那你这就走?”穆首阳点了点头,凑到陈老师的耳边小声说道:“我还是走吧,你没看到刚才人事过来用眼神催我了嘛!”穆首阳抽身站直,笑道:“我走了。我再单独联系你。这几年谢谢你了,陈姐。”陈老师欲送她,却被拦下了:“你赶紧工作吧,我走了。”陈老师拉着穆首阳的手,喃喃道:“你说你也是,这段时间这么不顺。先是家里的事又是工作上的事,唉。”穆首阳笑着:“问题来了,愁也是没有用的。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决吧。我相信否极泰来。”
穆首阳独自走出辅导学校的大门,在门口站住了,转身看着紧闭的玻璃门,回想着在这里的一点一滴:与同事们共同练课评课,与孩子们一起上课辅导。孩子们得到好成绩时,家长给出的笑脸;孩子们与自己的悄悄话;因为学习的压力,孩子们偶然与自己的拌嘴;孩子们悄悄送上的贺卡与花束。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再也不必踏足这里,再也不用享受独有的喜悦与怨愤。
她慢慢转身,绝决离开——这里的欢笑是她想保存的,遭遇的委屈是她不愿回想的。陈老师站在二楼的玻璃窗前看向远去的背影,回想起从前一起工作的日子:初次登台讲课的穆首阳、评课时的穆首阳、两人午餐时的笑语、互诉烦恼的愁容——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再难有聊得来的同事,再也不用互相讨论教学上的事。
她的眼前忽然就显了前日的影像。怒目圆睁的妈妈,身边站着耷拉着头的儿子,穆首阳毕恭毕敬的站在母子俩面前,听着那位妈妈的数落:“你们算哪门子老师!我孩子一点成绩都没有提升,真不知道你们收了钱都做了什么!我孩子在别的辅导学校也上过课,哪个老师同学不是喜欢他的!怎么到了你们这里,他浑身都是缺点?你要是没有能力就直说,不要怨这怨那,把我孩子说的一无是处。我告诉你,我孩子小学的时候成绩可是数一数二的,一二年级的时候都是一百分。我把孩子送过来,你就得给我好好教。”
穆首阳在辅导学校工作五六年了,一直担任初中的数学教学,是一个刚柔并济的老师。支持与配合是有的,坚持下来的学生与穆首阳成为了常说知心话的朋友。非议与排斥也是有的,穆首阳也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教学方式,她知道初中是学生生涯之中叛逆期最严重的时段,许多老师也是不太愿意教授初中孩子的,出成绩难,学生自身的问题也比较多,说多了嫌烦,说少了又不行。这次,穆首阳就是碰到了这样的学生,百口莫辩,心灰意冷。
穆首阳说:“初中和小学的功课难度是不一样的,学习上的思维也是不同的,而且孩子的基础还比较薄弱,如果现在不将习惯抓好,等上了初二就更难调整了。不能以小学的成绩以偏概全,不是说小时候的成绩好长大之后的成绩就一定会是好的,知识难度在增加,孩子的学习习惯也要相应的做出改变。学习是一个过程,哪能就一蹴而就呢。我们不能急,急了就容易浮躁,更难提成绩了。”
“过程?那得到什么时候!我们要的是成绩。成绩!成绩!你明白吗?初中三年一晃就过去了,你跟我说过程?我不要你的那些客套话!”妈妈打断了她的话:“我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就是要把成绩提上去,其他的都不要废话,我也懒得听。我今天来是因为孩子说他问老师题,可是老师不讲,态度还不耐烦。我就问问你,你为什么不给他讲,为什么态度不耐烦?他要是会的话,还用来找你吗?你作为老师,就这种素质?呸,你什么老师呀!你就一看孩子的!你又不是学校里头的,还好意思称自己老师!”
穆首阳看着面相可怜的男孩子,想着与这个孩子的一点一滴,是刚来几天的孩子,除了查看他的作业,交集并不多,不记得他主动问过什么科目的题目,印象中是有那么一次,因为他作业出现纰漏,责令他补写作业,当时他瞪着愤怒的眼睛瞪着穆首阳,穆首阳心下一惊,又加了一句话:“把作业补上,不要偷工减料。这道大题一共有十道小题,你既没有写题号,又漏了三道题。要养成好的习惯,这样在考试的时候才不会丢分。”男生的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真切,反正不是什么好词儿,因为他的面部表情出卖了他,他拿着本子回到座位上,胡乱撕掉了那份作业,在桌子上摔摔打打。第二天午会的时候,穆首阳提过这件事,那时候大家也未太在意。
穆首阳意欲再解释,却被孩子妈妈的手拦下了,她拿手指着穆首阳,嘴一张一翕的骂骂咧咧,穆首阳忍着泪水转身而去,任凭学校对于家长的安抚和对于在场学生的调查,她在那一刻决定了,无论结果怎样,她都不做了,兢兢业业这许多年,教授了不少学生,委屈和感动并存,但是这种不可理喻的指责,她受够了。
教育如森林,学生像树苗,家长是天然养料,老师是人工辅料。陈老师会坚持下去,她也相信穆首阳依然是那个热爱学生的老师,不会因为一颗树苗的倔强而拒绝这片迷人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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