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完了。
这力大无比的娇小女仆,胳膊上没有一丝肌肉,却轻松举起他,他垂着头,倒下来的发丝与衣衫,都在晚风之中晃悠,他感觉自己,像个可以被随时丢弃的拖把。
夜晚的庄园确确实实是不同了,白天看还是被烧毁的地毯,现在焕然一新。
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一双皮鞋。
那皮鞋的主人低声嘲笑道:“还是不敢抬头呢。”
苏樾闭上眼,听见两个男声在小声私语。
忽然一个高亢男声发出来:“少爷不会独占他吧?不是说好了,都可以先玩一玩么?”
管家笑得温和:“先生,想必少爷不会的,今天是苏樾来我们庄园的第一天,按理来说,少爷是要跟他见上一面的,还有,以后像这种露骨的话,还是不要说出口为好。”
“哼。”那位先生于是嗤道:“我不像某些管家,有什么阴暗的心思,全都只会藏在心里。”
管家低沉又朗然地笑了几声。
女仆举着苏樾要转弯时,将站在风口的六人一望,呲牙笑道:“那我就先给少爷送去了。”
穿皮鞋的小少爷双手抱臂,倨傲道:“明天我先玩,你们应该都没有意见吧?”
嗓门很大的先生说:“啧,等你先玩?保不齐玩坏了,我们连体验的资格都没有了。”
苏樾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他的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然而这时,女仆的脚步,猝然停了。
苏樾听见自己一颗拔凉的心开始鼓鼓跳动,问:“这条长廊,怎么这么快就走到了。”
“呀。”女仆惊讶,“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虚弱啊?是不是饿了?”
苏樾轻声道:“我不想吃老鼠肉。”
“可是厨师手艺很好的呀。”
女仆要把苏樾放下来,苏樾握住她的手臂,不肯下。
“怎么了?”女仆看向苏樾的脸。
是一张很漂亮但破碎了的脸,眼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我不想进去。”苏樾用哭腔说。
“你会知道,少爷一点都不可怕。”女仆为他拭去眼尾的泪。
“我想离开、这庄园。”苏樾抬眼,与女仆对视,“你能不能放我走?只要你放我走,我就一定会报答你,你放我走好吗?”
女仆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凝视着他,片刻后,像是回了神,轻吐出一个“不”字。
随后女仆大力将门推开一道缝,房中尽是黑暗,苏樾只看了一眼,竟感觉到自己被房中溢出来的黑气包裹缠绕。
女仆松开他的衣领子,他的衣领皱巴巴的,他整个人都皱巴巴的,因为站不住,往地上颓废一坐。
“不要哭。”女仆说完要走。
苏樾揪住她的裙摆,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低声说:“我不会进去的。”
女仆后退一步,折回来,蹲在他身前,耳朵却敏锐感觉到,门缝那边的黑暗房间里,一道冰冷的视线正盯着苏樾这边。
苏樾无力垂头,眼眶跟鼻尖都涨红了,“放我走求求你了。”
“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女仆命令他:“抬头看我。”
苏樾于是慢慢抬眼看向她。
女仆冲苏樾露出一个超大的笑容,这么近的距离,看见脸颊跟脖子上的那些黑色裂缝,苏樾差点儿当场昏过去,他咬咬口腔肉,反抗道:“我不进去。”
“你得进去。”女仆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得哄好少爷,向少爷求饶,这样少爷一高兴,可能就会放你走。”
“你不能骗我。”苏樾期盼似的看着她,仿佛她是苏樾的最后一根浮木。
“我绝不骗你。”女仆冲他甜甜一笑。
女仆走后,苏樾坐在门外许久,从门缝里溜出嗖嗖冷风,吹得人脊梁骨发寒。
他终于抬眼看向漆黑房里,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太黑了,连一盏小小的灯都没有。
他伸手探门缝,手指颤得不成样子,门缝那边除了空气还是空气。
良久,他打算起身,刚站起来,就因腿发软倒了下去。
他忽而听见一声笑,可能是女仆笑的吧,女仆可能就在附近监视他。
他的手指头扣了扣地毯后,撑着墙壁起身,向门缝踏一步。
大概过了一分钟,他才颤颤巍巍进了这间大得吓人,四处漏冷风的房间。
眼前除了黑还是黑,静谧无声,连风声都听不见,苏樾一瞬间认为自己站在一片宽阔的平地上。
他抖成筛子的腿向前蠕动一步,但也仅一步,他不能离开房间的门,更不能离开从走廊里洒进来的些许光线。
他看见,沉睡的窗帘遮盖想窥探的窗,又看见,有些家具存在,它们像大家伙一样,沉没在黑暗之中,仿佛在等一个被唤醒的机会。
他没有再动,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总之那不正常的少爷不发声,他也绝不会发声,如果再等一会儿,那少爷还不出声的话,他就扭头跑出去,尝试再次离开这个地方。
觉得等待的时间够久了,苏樾后退半步。
“咯呀咯呀。”却猛然有了声音。
苏樾绷紧后脑皮,这犹如骨骼在绞动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苏樾分辨不出,少爷的轮椅是从哪边过来,只感觉,四面八方全是这个声音,他低着头,不敢抬眼,怕撞上少爷那双腥红的眼睛。
不料轮椅声又停了,苏樾也想起了呼吸,胸膛一个劲起伏。
少爷冷声吩咐他:“坐下。”
少爷就在他背后,他感到寒气入侵了他的脊梁骨,他不敢不出声,问:“坐哪儿?”
根本看不见哪儿有椅子或沙发。
“我腿上。”
苏樾僵住了,如果僵住的时间够久,再加上这房间里的冷气,他估计自己很快能变成一坨化石。
他回过神,还以为会听到少爷暴怒的声音,但没有。
他心想,这少爷不是双腿残疾么?万一把他的腿坐得更坏……
这时,一只手扶住了他的侧腰,命令般,不容抗拒般,将他牢牢往下带,手心如同冰窖。
苏樾坐下了,坐在少爷的双膝上,意料之外的稳实。
一个冰寒的尖锐东西,猛然钳住他侧颈肉。
是少爷的犬齿。
苏樾想出声但捂嘴,很疼!他皱起双眉,他痛苦地想,自己可能要被吸干血了。
“少爷……”苏樾想起了求饶,但却是无法继续言语。
少爷用唇磨蹭齿痕,“他们都说,来了个温暖小太阳,都想着要吃掉你。”
苏樾一阵阵冒着冷汗,问:“他们是谁?”
“庄园里的鬼。”
原来他们真的都是鬼。
苏樾的灵魂仿佛被人一刹那抽走了,意识也像在望不到边际的大海里浮沉,他知道自己要晕过去了,干瘪的肚子,跟全是恐怖画面的脑袋,让他要晕过去了。
他轻声问:“那少爷也是鬼吗?”
少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挑了一下眉,将他的脸扳过来,他半闭眼,虚弱的气息萦绕耳边。
苏樾在昏过去之前看见,少爷那睁得快裂开的红宝石眼瞳,以及唇边那阴森的弧度。
“你觉得呢。”少爷低声说。
苏樾头一歪,昏倒在少爷怀中。
空荡荡的走廊里很安静,苏樾忽然被人从门缝里扔出来,摔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他在这走廊里,一睡就是一晚。
天刚亮,庄园就褪去了原本的色彩,被烧毁的地毯磨蹭脸皮,苏樾艰难睁眼,毫无力气,他真的好想吃东西。
发现自己躺在走廊里,他没觉得意外,刚爬起来,就感到有人站在了他身后。
女仆又是悄无声息来的。
苏樾回头,女仆冲他笑:“昨晚是你自己跑出来的,还是被少爷扔出来的?”
“被扔的。”苏樾坐在地上,低着头:“我想吃东西。”
女仆打个哈欠,“你自己去厨房找找看吧,现在厨师或许睡了。”
苏樾点头。
女仆转身要走,又回头:“你今晚可不能再睡了哦。”
苏樾紧紧抿唇,看着她。
“调整一下作息吧,跟我们一样,明早再睡。”
苏樾不吭声,慢慢起着身。
“诶?”女仆很诧异似的,风一般俯身,手指很快搭上苏樾侧颈。
苏樾微乎其微皱了皱眉。
“你得到认可了呢。”女仆用欣赏一样的眼光看着。
这白皙滑嫩的皮肤上,留有一个深刻不易消的咬痕。
“什么意思。”
“这咬痕,就是认可。”女仆郑重地说。
苏樾像是没听见一样,在女仆收回手后,拖着疲惫发软的身子,靠一双时不时发晕的眼睛,缓慢向前走。
他想,等他吃完东西,有了力气,他就赶紧跑出去,离开这个诡异的庄园。
在厨房里只找到一锅发冷的肉汤,苏樾背靠墙壁,灌进肚里,不去细想那些肉片究竟是什么。
但这肉汤竟然意外的好喝,苏樾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再不出去就真是会疯了。
勉强将肚子填满后,苏樾下楼,来到大厅,这里的窗子如果没有被涂黑的话,光线肯定棒极了,怪不得他们八个人,要躲在窗帘后面窃窃私语。
此刻庄园的安静,是苏樾的保护伞,然而苏樾走出大厅后,却看见一个穿工装背带裤的健壮男人。
男人半俯身,用手里的大剪刀,修剪根本不存在的草坪。
苏樾后退,退得趔趄。
“睡醒了啊?”男人面朝他,扬起比脑袋还大的剪刀,嗓门极大,并像疯了一样笑着对他说:“给你看个魔术。”
苏樾摇头:“我不看不看。”
可还是看见,男人用剪刀剪断自己的脖子,他的头像皮球一样,带血落下。
苏樾心间一哽,闭眼时头砸到门框,他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男人仰天大笑。
一个讥讽的声音从楼上传下:“反正他这么吵也睡不了,不如来赌一赌?”
“赌什么?”男人问。
“我赌他跑不出这个庄园,如果我赢了,他今晚必归我,这样谁也没有异议,对吗?”
男人冷哼一声:“那我赌他跑得出去。”
管家的声音掺和进来:“你是不是疯了?如果你助他跑出去,少爷会如何对你?”
“跑出去之后。”男人扯出一个顽劣的笑,“再抓进来不就好了?”
他来到苏樾身边,仔细将苏樾的脸看了一眼,随后眯起眼睛,一个巴掌狠狠甩到苏樾脸上。
苏樾醒来,仍是一脸惊恐。
男人满意看着他白皙的脸皮上,多了一个红色巴掌印,冲他低沉却又煽动地说:“跑。”
“什么……”
男人遥指庄园的铁艺大门,喝道:“跑!”
极为高亢的嗓门,冲得苏樾的太阳穴猛猛跳,苏樾爬起来就拼命跑。
身后响起男人一长串的猖狂笑声,苏樾还没有回头,但能感应到,那另外七个人,都在各处,如鬼魅般静静瞧着他,等着看他的笑话。
不对,不是如同鬼魅,他们根本就是鬼。
苏樾回头盯去,视线撞上最中心那面落地窗里,肤白眼红的少爷。
少爷慵懒坐在轮椅上,双膝交叠跷着腿,一手撑额。
这时女仆端着盘子走近。
少爷托过红酒杯,朝苏樾的方向一靠,似乎是在说:“跑吧。”
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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