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樾扯开门跑了出来，光是跑出酿酒人房间还不够，苏樾奔过整条走廊，来到大厅里，俯身喘气时，他一遍遍回想起酿酒人的鬼身，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球，那画面，仿佛超出了苏樾的认知。

忽然就有点想吐，苏樾捂住嘴唇“呜”了声。

“苏樾你没事吧？”是女仆的声音。

眼前出现女仆的手，正在给苏樾递纸巾，她问：“你怎么了？”

苏樾接过纸巾，擦擦唇角，用细弱的声音说：“我刚才去问酿酒人回忆，他让我看了他的鬼身，我有点不太能适应。”

“他是不是暴露狂啊？”女仆蹙眉，表情很嫌弃。

苏樾看见她一手里端着空餐盘，就问：“你现在还是很忙么？”

“不忙不忙，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女仆随手把餐盘搁在地上，挽过苏樾的胳膊说：“我看酿酒人就是故意吓唬你的，就因为少爷喜欢你，不喜欢他。”

“别说这个了。”苏樾轻声打断她的话。

两人走到星空下草坪上，同时看见管理者在老远的地方修剪灌木丛，女仆弓腰说：“苏樾，我们不要被管理者发现好不好？我现在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好。”苏樾说。

他被女仆拉着坐下来，看见女仆将腿边的几枚落叶轻轻堆放在一起，随后女仆小声地说：“我感觉，我们好像马上就要分别了。”

苏樾抿抿唇，说：“有缘的话，还会再相见的。”

“真的吗？我会以什么身份跟你再相见呢？”女仆双手捂脸，肩膀小幅度耸了一下，“苏樾，我跟酿酒人一样，也有鬼身，有一天晚上，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墙上爬了，于是我赶紧下来回到房间，镜子里的我，却是那么的丑，整张下半脸，都是像黑洞的一样的嘴。”

苏樾将手搭上她的肩，“这也说明，你们在逐渐接近真相了。”

“但是苏樾。”女仆放下手，头转过来，垂眼看着苏樾的手背，一眨眼，泪花就闪下来，她说：“你不要再查了吧，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也害怕我们到最后，会伤害你。”

“为什么会伤害我？”苏樾轻声，“我相信你的。”

“没有为什么。”女仆一撇嘴，眼泪哗哗流，她看向苏樾，“我也不知道。”

她投入苏樾怀中哭泣，苏樾双手手心贴上她的背，她头发的芬芳就在苏樾鼻尖处，苏樾仿佛体会到她的痛苦，如果苏樾无意识变成一个丑陋的鬼身，也会受不了的。

“苏管家。”身后响起管家的声音。

女仆赶紧从苏樾怀里出来，背对苏樾擦去眼泪。

管家走近了，微笑问：“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女仆扭过头，挤出笑容说：“没有啊，我跟苏樾刚好聊完，现在我要去忙了。”

“好的。”管家说。

女仆冲他们挥挥手，然后跑走了，苏樾不自觉看向女仆的纤细身影，像是纯真少女，天真烂漫的在草坪上跑跑停停。

“女仆有想起来的画面吗？苏管家。”管家问完，盘腿坐了下来。

苏樾说：“我刚才倒忘记问她了。”

管家抬眼看天，低声道：“苏管家，有一个我能想起来的很清晰的画面，我可以告诉您。”

“是什么？”

“放火烧庄的人，就是我。”管家唇边露出苦涩微笑，“我站在一片火海里，我手里拿着被小少爷从沙发里搜到的瓶子。”

“我没有想明白，管家你为什么会放火。”

“我也还没有。”管家起了身，冲苏樾笑得温和：“苏管家，那我就先走了。”

苏樾点头，他目送管家离去，心里在想，按酿酒人所说，管家身后有三个帮手，那会是哪三个。

起身时，听见管理者使用大剪子的声音，苏樾回头，管理者遥遥望过来，嗓门依旧很大：“干嘛？”

“正好我有事要问问你。”苏樾走向他。

快走了几分钟，终于到管理者面前，苏樾一边喘气一边问：“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回忆？”

“好差啊你这体质，没事多晒晒太阳吧。”管理者收起剪刀，拿过地上的酒瓶呼呼灌了几口，抹嘴角时问：“你刚才问我什么？”

“你这记忆力也好不到哪儿去吧。”苏樾低声说。

管理者笑了笑，俯身放酒瓶，幽幽道：“我其实有想起来一个画面，不过你得先帮我一个忙，我才能告诉你。”

苏樾转过身要走：“你让我帮的忙肯定不是什么好忙，我不听了。”

“别走啊。”管理者抱臂，略一低头，愁眉苦脸的：“这个画面很突兀，苏樾，是我站在桌前，我手里拿着抹布，在擦桌子。”

苏樾皱眉：“哪里的桌子？一些细节能想起来么？”

管理者抬眼：“想不起来，其他的都很模糊，你说是不是很奇怪？那不是清洁工干的事吗？并且，我一般都是修剪草坪，管理落叶，什么时候还会去擦桌子？”

苏樾道：“我去问问清洁工吧。”

“那成，你去吧。”管理者冲他大喇喇一挥手。

苏樾跑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弯腰在拾绿叶的管理者问：“你跟少爷之间，有没有一些你能记起来的事情？”

“跟少爷？”管理者偏头，咧嘴笑：“少爷骂我是猪脑子算不算？”

“算，多谢。”苏樾心想，少爷给管理者的评价，倒是很中肯的。

他一路跑到清洁工房门口，敲门时感觉到链子在耸动，像蛇的尾巴，他望着链子一笑，轻声道：“少爷，我是为了调查。”

“有事？”清洁工的声音，从身后的不远处传过来。

苏樾回头问：“我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想起来一些什么回忆，片段之类的也行。”

清洁工单手握着推车慢慢向前走，有点烦闷：“没有。”

“一点点画面什么的，都想不起来吗？”

“嗯。”

“那你跟少爷之间的回忆，有么？”

清洁工经过他后，停步，回眸：“倒是有一个。”

“是什么？”

“少爷说给我涨薪。”

苏樾有点小失望：“好像围绕在你身上的事，就是存钱跟涨薪。”

清洁工脸色一沉：“这是很重要的事。”

“我也没说不重要。”苏樾转而问：“你存钱，是为了离开庄园对吗？”

清洁工点头：“嗯。”

“为什么想离开庄园？”

清洁工嗤笑，眼睛里掠过去一道不明情绪的光影，他眨眼看向苏樾，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想离开庄园？”

苏樾一时间哑口无言。

当天日出升起的时候，苏樾到外面来晒太阳，他坐在板凳上，将日记本放在膝上，用钢笔记录。

首先是管家，管家记起的画面是，站在火海里，拿着瓶子。

第二个是厨师，少爷送给她洋娃娃。

第三个是小少爷，少爷给他下驱逐令。

第四个是酿酒人，梦见火海，管家身后，站有三个模糊的影子，是三个帮凶。

第五个是女仆，无意识变成鬼身，在墙上爬。

第六个是管理者，手里拿着抹布在擦桌子。

第七个是清洁工，少爷说过，要给他涨薪，存钱想离开庄园。

苏樾对着这段笔记苦想，最先想的是，三个帮凶之中，会不会有一个是酿酒人？因为这是酿酒人做的梦，剩下的两个，会不会是清洁工跟厨师？因为清洁工想离开庄园。

而厨师，根据苏樾之前跟厨师的谈话来看，厨师很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但不愿意跟苏樾说，那会不会就是想到了自己是帮助管家放火烧庄的人？

关于少爷给小少爷下驱逐令的事……苏樾把钢笔在下巴戳一戳，推测道，难道完全是因为少爷生前很讨厌小少爷么？

看来还是得问一下少爷，苏樾起身搬起小板凳，这回他没有意识到，那八只鬼，依旧透过落地窗凝望他坐在日光下的背影。

进来大厅，女仆在等他，他放下凳子，女仆立即跑来跟他拥抱。

苏樾笑问：“怎么了？为什么还没去睡觉？”

“现在就去了，苏樾你也要去陪床了吧？”女仆仰起脸，笑得很开心，“你身上暖暖的，好安心哟。”

苏樾有些难为情抿了抿唇，忽然想起一件要问女仆的事，“你记得你之前跟少爷的回忆吗？”

“说出来怕你吃醋苏樾。”女仆骄傲道：“我敢肯定我是少爷最喜欢的女仆，当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我记得少爷之前常常叫我留在他房间服侍他。”

“服侍什么？”

“你吃醋啦？”

苏樾摇头：“不是，我是想知道，你还能不能想起来一些细节性的东西。”

“就是简单的服侍啊，一般来说，少爷就是坐在轮椅上。”女仆歪头皱眉，“然后我就站在少爷身边？就这样的画面咯。”

苏樾点头：“那好吧。”

告别女仆之后，苏樾上楼，穿行长长走廊，他身形纤细却板正，黑色管家制服衬得他清俊出尘，他来到少爷房前敲两下门，然后推门而入，“少爷。”

“你来迟了。”少爷冷声说。

苏樾低头，翻开日记本，在“女仆”那条记录后，添上一句“少爷常常留她在身边。”

“过来。”少爷看向苏樾。

苏樾合上日记本，边走边说：“我有一些问题要问少爷，可以吗？我想在问过少爷之后，再跟大家一起谈谈。”

少爷“啧”一声：“又是这件事，苏樾，你能不能跟我说点别的？”

“少爷想要我跟你说什么呢？”苏樾走到少爷面前，看过他沉静到显得冰冷的双眼，“少爷，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某些画面，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呢。”

“苏樾，我也想问为什么。”

“想问什么？”

少爷却又说：“没什么。”

苏樾垂眸眨眼。

几秒后，苏樾绕过少爷，将少爷的轮椅推到床尾来，然后自己再坐在床沿，看着少爷说：“你送给厨师洋娃娃，是偶然送的吗？”

“她生日。”少爷说。

苏樾恍然大悟般“哦~”了声，“看来你们之前关系还不错，那你为什么，要给清洁工涨薪？”

“忘记了。”

“好，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给小少爷下驱逐令？”

“他不该来这里。”

苏樾小声调侃道：“是因为这儿是少爷你的地盘吗？”

少爷冷笑了一声。

“那我们现在先睡觉吧少爷。”苏樾起身，唇边带着浅浅的笑。

少爷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往下拉了拉，他目光一怔，只见看着别处的少爷，唇角向下一压，垂眸低声说：“你要走了。”

“不是啊。”苏樾正要说“只是该睡觉了”，却猛然意识到，少爷说的，根本是另外的意思，于是重新坐下来，埋怨似的说：“这链子砍也砍不断，少爷，我怎么走呢？我走不了的，少爷。”

“你又在讨好我了。”少爷看向他，“你跟酿酒人说的话，我听见了。”

苏樾垂眼，“嗯”一声。

这个白夜，苏樾再次失眠了，并且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将头埋在他颈后的少爷，也没有睡着。

苏樾很想问问少爷，少爷你这几天的一些不对劲是因为什么，少爷你究竟是不是记起了回忆，少爷你腿上的钢钉到底是谁钉入的。

但是苏樾没有，他仿佛开不了口，他仿佛贪恋被少爷抱着入睡的感觉，他仿佛在渐渐融入这个庄园，他即将成为这个庄园的一份子，他好难过。

天还没完全黑，苏樾就醒了，他感受紧闭的窗帘被傍晚染上凉意，他想到，这人世间，如此多美好的景色跟体验，少爷都享受不到。

“苏樾。”少爷睁开眼，问他：“在想什么？”

“少爷，你醒了，我们起床，一会儿我们要一起跟大家聊聊了。”苏樾侧头看去，少爷红宝石般的双瞳很冷静。

但少爷的行为又是不冷静的，像困兽挣脱了束缚，欺身而来，把苏樾咬得连连嘶痛。

少爷在他颈侧用尖齿磨动，他大方地说：“吸吧少爷。”

尖齿刺入那瞬间，苏樾皱眉半垂眼，感受到平静。